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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沈瑤仙點點頭,忽似想起又道:「不,他說過他只是代人收藏,因為他不是杯子真正的主人。」

  「真正的主人是誰?」李無心冷冷地問:「你問過他沒有?」

  「那——倒沒有——」沈瑤仙回想著那晚君尤忌對答情景,侃侃說道:「我記得他告訴我,他是受人所托,找尋這杯子的主人,目前只是暫為保管而已。」

  李無心隨即不再說什麼,站起來走向一隅。

  盆景裡種植的是一株千年古松,卻是其高不足三尺,觀其枝脈,極為蒼勁,只是具體而微而已,這樣微弱的生命,竟能歷經千年不朽,猶自傲立天地,確令人嘆為觀止,謂為造物者的特別垂青亦不過之。這株袖珍型的小古松,自為李無心無意中在冰山絕壑中所發現,如獲至寶地移植盆內,卻也近二十年之久了。每一回,當她向這株「松中侏儒」注視時,目光裡便會情不自禁地散露出一種慈暉,-番遐思,而在她生命力感覺到脆弱、空虛、寂寞無依的時候,她也喜向它注視,固然那是兩種迥然不同境界,其為生命的延續動力,卻是一樣的,人類的求生固需淬煉掙扎,松的生命又何獨不然?特別是人類中那些生具傲骨、不取媚於凡俗、孤芳自賞的英雄志士,譬喻於松的高風亮節,不畏寒霜,更有幾許相似。這個天底下,最堅強而又能持之以恆的,原來都是孤獨和寂寞的,「君子慎獨」便是這個道理。

  李無心其時心裡充滿著激動,便是借助於觀賞眼底這株小小古松予以消弭。長久之間,一人一松像似早已培植了濃郁感情,取得了默默中的高貴情契。

  「這個君無忌他有多大了?」李無心的一雙眼睛,並沒有離開眼前的這棵松。

  「不大!」沈瑤仙說:「二十幾歲——看樣子是這樣,我沒有問他!」

  「你應該問的!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李無心搖了一下頭,沒有說出所以,顯然自己也不明白,何以業經認定而死了的心,竟然會油然復生?

  「沒有什麼事了,你休息去吧!」

  沈瑤仙遲疑著答應了一聲,悄悄退了出去。

  李無心口說無事,其實心裡頗不平靜。無邊的遙思冥想,攪亂了她早已冷了的一顆心,竟然使得她又想到了那個被認定已「死了」許多年的孩子身上,豈非是太無稽了!

  思慮像一條無形的蛇,在她遼闊的思域之海裡遊動著,一經牽動,便自無能中止,便何況這思維乃是關係著曾是她魂牽夢縈的骨肉所依。

  孩子離開的那一年,還不到四歲,記憶中他卻是聰明伶俐,已似能說善道了。何某不幸,他卻生在帝王之家。何其不幸,他卻又為父王所疼愛,為求苟命,交由心腹老太監福慶偽裝化名,潛送出京。山西布政使姜平,是她的兄長,孩子交給自己的哥哥,應該是再安全不過了,其時煙幕早放,俱當是小王子高檻死於疾病。實則明修棧道,暗渡陳倉,人已到了山西。

  李無心默默走向盆景,又在端詳著她心愛的那棵袖珍古松了。

  如果說今生果有遺憾之事,這便是她最最感覺到遺憾的事了。怎麼也沒有料想到,燕王登基後,三子奪權益熾,緊接著姜貴妃的「不幸遇難」,禍延其兄,嬌兒高檻,自此便無音訊,他當然是萬難苟活的了。

  姜貴妃搖身一變而為今日的李無心,成了一代武學的宗師,看似得慶新生,早已擺脫了昔年權力傾軋下不幸的陰影,其實她內心的淒苦,較之昔日卻像是更有過之。家庭破碎,夫妻生離,似已道盡人世之苦,較之唯一愛子的不幸喪生,卻又似微不足道,李無心內心的苦,像是與生俱來,永遠也不能脫離的了。

  然而生命的本身,原該是充滿韌力、堅強、百折不撓的,高檻那個孩子雖非那種看來生具異稟的造型,卻是忠厚憨實,根骨俱佳,怎麼看也不應是短命的相,真的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?李無心當然不會就此死心,接下來的第一個十年,她曾九度離山,到處探訪兒子的蹤跡,甚至於找到了昔日師門「魁字門」(一稱「天門」或「一字門」),所獲得的結果,竟然是又一次的失望,那個曾以自然武術首創天下的異人「蒼鷹老人」居然物化身故了,消息的來源,得自附近「大荒山門」的無名長老。無名長老是蒼鷹老人生平唯一知己,出家人不打誑語,他的話應屬徵信無虛。

  據無名長老所告,蒼鷹老人,是閉門自焚而亡,屍骨無存,一說他死時身邊有一少年,似為其記名弟子。這後一傳說,才真正地刺傷了她的心,讓她再一次真正的絕望了。

  為此,她恨盡了天下蒼生,恨盡了天下摯情,甘願做一個「無心」之人,便是為此,而為自己取了「李無心」這個名字。

  時光荏苒,匆匆又一個十年過去了。搖光殿晨昏無間,一樣的春光明媚,一樣的四時如晦,蘭梅交替,年年如斯,桃錦舒紅,柳絲垂碧,或銀贍皎潔,丹桂繽紛,都無能使此間主人少抒愁懷,獨自感傷時,她常以為自己已是一個死了的人,對於現有的這個生命,她實在已不抱任何希望了。

  然而,一點無邊的訊息,居然又使得她聳聳欲動了,沈瑤仙有關夜光杯的一段插曲,恰似擊中了她的要害,翻雲覆雨般掀開了她的記憶之海。

  如果她記憶不差,這件東西乃是當年恩師蒼鷹老人的心愛之物,每一回老人出示時,都使她愛不釋手。據說蒼鷹老人祖上保有這套東西。己歷十七世代之久,到了老人一代因為無後,非僅無後,連一個能承其衣缽的弟子也是無有,每一回老人月下展示時,情不自禁地便自發出頗似感傷的嗟嘆。

  「八叔不要發愁,這套夜光懷就送給我吧,我一定會好好為你老人家收著,一代代地傳下去的。」

  這般直率天真的話,每使老人情不自禁為之大笑不已:「傻丫頭。你是個女孩兒家,女孩子嫁了人,就是別家的人了,這東西如何能送給你呢?」

  「誰說我會嫁人了?我一輩子也不嫁!」

  「那就更不能送給你了,將來有一天你死了,這東西又留給誰呢?不是跟我一樣麼?」說著就哈哈地笑了。

  那時候她年紀還小,也真皮厚,說什麼也是不依,硬是磨著他老人家要,老人也姓姜,在家族裡彼此還沾著一門子親,故此她以「八叔」稱之,倒似比師父這兩字顯得親切多了。

  想起來,李無心猶自忍不住還想笑,那時候自己想要那套夜光杯,真像是想瘋了。老人終於被磨得受不了啦,才答應了下來,「好吧!那一天我要死了,這套杯子就是你的了,只是有一樣——」

  「有一樣什麼?」

  「你得先要有個兒子!」

  「好,我一定生個兒子。」

  「先有個兒子還不行!」

  蒼鷹老人似笑不笑地說:「這個兒子還要成器,最重要的是我要喜歡。」

  小丫頭當時也真不覺著害臊,竟自一口答應了下來,逗得蒼鷹老人哈哈大笑。嘴都笑歪了。

  雖然說不上什麼承諾,卻在當日她小小心靈裡生下了根,及至年長智域開擴,懂事了,才覺著荒唐好笑,這件事她也就不再去深想了。

  像長久已冰封了的記憶,今天重拾起來,想想看卻又不那麼好笑了。

  「君無忌?這個人他又是誰呢?」

  一葉飛揚,金風報初秋之信。轉眼間,一山楓葉,俱都改了顏色,艷陽裡,交織成大片金光,上下起伏,狀若金濤。夏去秋來,可沒有絲毫的涼意,吱吱蟬鳴,叫得一天赤紅,日頭如火,晒得人沒精打采,像是連地上的石頭都要熔化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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