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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▼第十七章

  室內飄著淡淡的「晚香玉」花香,一如春若水過去的香閨。

  她愛花成痴,尤愛「晚香玉」,暮春初夏,她的房子裡,總愛擺上那麼一盆,迎著側開的窗櫺,即能把清香散置滿屋,嗅著那種淡淡的香甜味兒,真是舒坦極了。

  湊巧了,眼前房裡,竟然也擺著那麼一盆,卻是本朝的景泰藍大青瓷盆盛著,花開尤盛,朵朵吐芬,像是特為這對新人祝福報喜似的。

  非只如此,這房裡的一切擺設,對她來說,皆像是專為投其所好為她所設置下來的。大蓬紫水晶的葡萄吊燈,要較諸過去她房裡的漂亮、華麗多了,也名貴得多,原因在於「紫水晶」的那種馬乳狀的長圓球,一直為她所深喜,她所收集的那些小擺設裡,即不乏此物。而眼前,大蓬的這類紫水晶,一顆顆光芒四射,透剔玲瓏,成串成累的就吊置在眼前,透過巧置的燈芯,幻化成一室的炫麗,像是專為討她歡心似的。春若水一經發覺,不免心裡充滿了詫異。

  何止這些?整個房裡的一切,一經她留意觀察,俱都似曾相識,大幅的玫瑰紅織錦緞窗簾,即是她特別屬意的那種式樣,上面點綴著藍紅不一的各色寶石,華麗卻能兼及雅致,曾是她小小閨房那扇窗櫺的具體而微,如今卻如天似海地展現眼前。不能不令她感到意外。

  整整的一天,從早起到現在,她簡直不知道是怎樣過去的,彷彿是個大玩偶,聽任著別人的擺佈,穿衣、梳頭、上花轎、叩頭、拜堂——以至於到現在,包括母親一字一淚的數不盡的數說教誨,都像是極其空洞,絲毫不著邊際,竟是連一點點記憶也不曾留在腦子裡。只是眼前,在她目睹著銅鏡裡的自己以後,慢慢地卻又拾回了些什麼。

  漸漸地,她才認識到,那一件最可怕的事情,終於在自己身上發生了,一切並非夢境,而是身歷其境的現實。

  耳朵裡彷彿聽見了什麼,在一連串的請安祝賀聲之後,空氣幾乎都凝固住了,漸漸地傳過來沉重的足步聲,聲聲接近,每一下都像是深深地叩進了她的心扉,踏入到幾乎麻木了的靈魂深處,那種震驚程度,還是生平初次領略,一時間,她竟是冷汗淋漓。

  房門開啟,玉流蘇輕響聲中,漢王高煦高大魁梧的人影,筆挺地佇立當前。

  春若水直覺地有所覺察,只覺得全身血脈賁張,直似要爆破飛濺而出。她卻仍然能保持著原有的坐姿,絲毫不動。

  高煦直立的身影,一動也不動疊落在她身後,好長的一段時間,才開始有所異動。

  緊接著房門關上,玉流蘇交相互擊,其聲清脆動聽。

  高煦向前走了幾步,在距離春若水身後三步左右停下來。透過了面前的「月桂八棱古鏡」,他已能十分逼真地窺見了春若水的絕世芳容。乍驚其艷,微醺的醉態亦為之一掃而空。

  「若水姑娘。」嘴裡緩緩地吐出了這四個字。一隻手掌,情不自禁地便向對方肩上落去。只是在他忽然接觸到鏡中佳人那一雙猝然圓睜的眼睛時,那隻待將落下的手,不禁為之中途停止,緩緩收了回來。

  透過當前古鏡,直覺地使他覺察到,對方佳人眼睛裡的威儀,顯然極不友善,這就使他警惕到眼前的不可唐突。

  漢王高煦神秘多情地向她微微笑著。他有天生能討好女人的那種特質:偉岸、魁梧、卻細緻溫柔,女人到了他的手裡,很少不變為服貼的小貓、小羊,甘心情願地聽其驅馳,變為不貳之臣。現在,他卻在作他生平中的一次重大試探,意欲捕捉、降服春若水這樣一個充滿了挑戰性的女人。

  無疑的,春若水的美麗、任性,甚至於潛在她內心的深深敵意,在他眼睛裡,都構成誘惑、刺激,而期待征服。女人的美,有時候在於形勢的襯托,才更能顯出其卓然特殊的價值。高煦之所似對春若水投以濃厚興趣,正顯示著他的極其自負以及無往不利的優越感。今夜首度洞房之後的接觸,顯然是非常重要的關鍵時刻了。

  其時春若水已緩緩轉過身來。她似已挨過了集憤怒、羞窘、恨惡於一心的尷尬時分。

  猶記雙方鏡中初見的一霎,春若水還只當是自己眼睛花了,竟然誤把高煦當作了無忌,如就外貌而論,兩者之間,確是有些相像,尤其是一雙眉眼更是酷似十分,身子骨也一樣的高大宅挺。但是,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。特別是他們之間的品格與作為,更有著天壤之間的差異。在這個巨大的差異裡,春若水簡直不能對他們作等量齊觀,即使把他們雙方拿來聯想在一起,也是不公平的。默默地向他注視一刻,她隨即把眼睛移向別處,不再多看他一眼。

  朱高煦已十分確定對方眼神裡的凌厲,顯示著這個到手的佳人,並非是那種逆來順受,任人擺佈的人,如其這樣,才更顯出了她的卓然不群。更是朱高煦心目中所要得到的女人。

  「你還在生我的氣,是吧?」

  說時,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,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:「外面對我的傳說不一,我都知道,有關令尊的事情,我自當盡力,這一點要特別請你放心,我想很快他也該回家了。」

  春若水倏地轉過臉來,眼睛裡的光,有如寒芒迸射,卻只是向對方逼視著,依然不發一言。

  高煦被她這道目光嚇了一跳,那也只是一霎間的事情,緊接著他微微笑了。

  春若水已經注意到這間房子裡的一些特殊佈置,甚至於長几上的一盞貝質雙芯座燈,都與自己過去所擁有的極其類似,這一切當然絕非偶然,顯然是漢王高煦在這些小節上都下了功夫。然而,對於春若水來說,這一切並不曾發生預期的效果,甚至於連一絲輕鬆的快感都沒有。

  高煦特意把吊置的紫水晶大燈熄滅,剩下了几上的一盞小小貝質宮燈,閃爍出約莫滲有淡淡粉紅色的光澤,為此新婚洞房,加染了幾許甜蜜與神秘。

  「夜深了姑娘請安歇吧!」說時,他緩緩走向春若水,直到她身前咫尺距離定下了腳步。

  他原想上前略示溫存,以圖良宵燕好,只是卻隔阻於春若水幾欲忿怒的眼神,不得不臨時止住了腳步。

  看來今宵洞房之夜,將是寂寞獨守。勢難有所進展的了,對於高煦來說,未免大為失望。他卻能甘於自處,微微一笑,徑自轉身自去。

  整夜良宵,他不曾再踏進洞房一步。

  高煦去了。春若水的心情並未能因此少暢。對於高煦,她原是有一套攻防策略,必要時不惜白刃相加,武力自衛,甚至於她還曾想到了死。卻是萬萬沒有料想到,事情的發展,竟然如此,看來高煦有足夠耐心,不到黃河心不死,對於自己終將不會放棄。原以為洞房中勃谿猝起,暴風雨後當有一定分曉,即使被他賜死,也是心安理得應無遺憾,高煦卻偏偏棋高一著,避重就輕地躲過了凌厲復猛銳的衝突,採取頗有君子之風的迂迴攻略,顯見此人的胸襟抱負大非尋常,譬以一代奸雄,應無不當。

  春若水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,站起來把身上的鳳冠霞帔脫下來,卻聽得房門輕叩,傳過來冰兒的聲音道:「娘娘睡了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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