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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沈瑤仙由不住私下慨嘆一聲,暗自慚愧,海道人這番話,無異醍醐灌頂,發其深省。她以往行事,概憑直覺,其與善惡功過,亦只重眼前所見,耳中所聞,卻未能顧及前後,盱衡大局,是以殺其惡,非真惡也,觀其善,非真善也,這「善」、「惡」二字,細推起來,其義理亦大矣,當觀其動機表裡,分其狹廣始未,萬不能意氣用事,否則大錯鑄成,悔之莫及矣!這些道理,顯然還是她第一次悟及,義母李無心卻不曾與她說過。

  「那麼,是我錯了。」打量著眼前道人,她說:「這個朱高煦,我耳聞他做了許多壞事,難道都是假的?」

  「都是真的!」海道人笑嘻嘻地道:「一個人的所有作為,其為善惡,冥冥中皆有記數,當不會以私涉公,亦不會因公犯私。高煦輕趬善騎射,雄武神猛,能鎮百萬之師,故此能於歷次戰役屢建戰功,確是事實,但為人反覆,權利熏心,私德敗壞,亦不可勝計,於此亦不能一筆抹煞。」

  說到這裡,海道人冷笑一聲,又接下去道:「我看此人,權欲熏天,心狠手辣,一待其謀孽東宮,力謀奪嫡,便是惡貫滿盈,死期近矣。」

  長長嘆息了一聲,海道人又自喃喃說道:「天道之於人每應不爽,自作孽不可活,他的一切作為,以至最終結局,我已知其大概,目前仍然對他存有一份痴望,無非企冀人定勝天,准乎此,君小友之一片痴心,春姑娘之委曲求全,無非都皆在這個設想之中,以圖最後努力,祇怕——」

  一陣風起,滿地落葉蕭蕭。空中那一彎上弦月,卻忽然給烏雲遮住了。流水淙淙,樹影幢幢,直似無限悽涼。

  「能與姑娘盡此一夕之談,人生快事也,你我定有後會之期,相與行善,自求多福吧!」話聲一落,大袖揮處,宛若飛雲一片,陡地騰空直起,已自落向高處叢林,再次閃動,已無蹤影。

  「君小友之一片痴心,春姑娘之委曲求全」,倒是這兩句話,令她一時不解,久縈心中,不能釋懷。

  她原來有很多話,還打算問問這個道人,諸如他與君無忌的交往——進而揣摸出君無忌的出身來歷,以為今後行事借鑒參考,想不到對方道人話聲方頓,卻自個兒走了。

  這個「海道人」,她久已知名,悉知他行使沙漠,行蹤怪異,向是獨來獨往,絕少涉身中原,這一次破例入關,想來必非無因。奇怪的是,以他閒雲野鶴的素行,竟然會介身漢王高煦事件,不惜與「雷門堡」之九幽居士為敵,卻又對高煦其人,心存姑息,豈非大相悖謬?

  沈瑤仙雖然離山來此不久,可是連日來所見所聞,無一不奇,固然君無忌才是她此行的重心,無如附同在他身邊左右的一干人等,諸如春若水、駝背人,以至於眼前方自離開的這個海道人,如果再加上新近摻入的雷門堡一干老少,卻似乎與他或多或少均有關聯,勢將不能掉以輕心,一概忽視。若待有所了解,又怕涉身其間,脫身不得,豈非有悖於此行宗旨?想來果也是麻煩之事。

  這麼多奇異的人、紛亂的事,所顯示的實在是一片錯綜複雜,想要火中取栗,保持一份明智的自我,該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!

  季貴人獨自做著針線。兩盞銀質「彩貝鴛鴦」對燈互映下,顯出了她靈巧的手藝。那是一襲「玉蟒戲袍」的大件玩藝兒,金絲銀線,間雜著細碎的珠寶片兒,綴落在鵝黃色閃閃有光的錦緞面上,確是具有氣勢,栩栩如生。

  那是一組十二大件的重頭活計,「季妃」手不停針地已經工作了個把月了。

  打從她跟了王爺,短短的幾個月,屢蒙青睞,由一個幸承侍寢的姑娘「穗兒」,搖身一變成為了今日的「貴人」身分,雖還不曾蒙聖上賜下王妃的正式命名,可四下的人,早就以「季妃」而私下稱呼了。

  「季妃」,多麼美而充滿了綺麗幻想的一個稱呼!那是她往日簡直難以想像的高貴身分,摸不著,看不見,簡直一如天邊的彩霞,想不到有朝一日,居然會降臨到了自己的身上。每一次想到了這裡,季貴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,正視著所見的一切,長長地透上一口氣兒,證實著一切所見,包括自己的這個人,都是真的,不是夢。接下來,她便情發於衷地笑了,淡淡的笑靨裡涵蓋了她的無邊幻想,幸福,她是知足的人,對所擁有的一切,早就滿意了。

  彩貝組燈搖曳著謎樣的光,映襯著繃架上大幅的織錦鍛光,所顯示的那一條七彩巨蟒,更見生氣,把一雙紅寶石嵌綴上去,點亮了巨蟒的一雙眼睛,可就更見凌雲躍海的氣勢,這般沖天直起、躍海升空的壯勢,所隱寓的微妙特殊涵意,也許並非她的初衷,更不是她所明白的,只是瞧在王爺的眼裡,卻似別有會心,而深為嘉許。

  季貴人為此得到了兩項意外的頒賞,「明珠滿戽」、「獺裘一襲」,兩樣東西,她卻都不佔為己有,珠寶給了父親,輕裘給了母親,算是一份女兒的孝心,為此,她更努力的工作,期能在四月王爺的大壽之期,獻上這一份纖手刺繡的壽禮,再有便是她「永愛不渝」的一番情意深心了。

  較之早先來時的夜夜專寵,高煦的那一番情意,像是淡得多了,如今是十天半月,也難得倖臨一回,有時候就是想見上他一面也是不能!

  季貴人不是沒有煩惱,也有她的隱憂,但是天生就惜福知足的她,凡事一切,總能替對方著想,先人後己,只要王爺快樂、健康,最重要的是確定她自己不曾像別人一樣的為他所拋棄,打入冷宮,她就知足了,除此之外,她對自己要求得極少。

  耳朵裡像是也聽見過一些兒風聲,說是王爺又瞧上了新的人啦!對方不是別人,竟是流花河岸無人不知、無人不曉的大美人兒春小太歲。

  剛一聽見這個消息,著實使她吃驚不小,那是因為震撼於那位春大小姐的鼎鼎大名。「春小太歲」就是這位大小姐的外號,早先在一次廟會裡,甚至於她還見過她一回,想到對方的那個俏模樣可真應上了那句俗話兒:「鼻子是鼻子,眼睛是眼睛」,第一次讓她感覺到,姿不如人,叫人家給比過去了。女人看女人,微妙到纖毫畢陳,一絲兒也作不得假,就從那一次之後,春若水這位大小姐的絕世姿容,算是在她心裡生了根,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,直到如今,只要一閉上眼睛,運神略思,對方清麗的倩影,立時便會浮現眼前,不曾絲毫走失了樣兒。

  她卻也知道,這個流花河岸數第一的大美人兒,其實能文擅武,平素拿刀動劍,最是野性不羈,一個不對碴兒,動輒拿馬鞭子抽人,是朵典型的帶刺玫瑰花。風聞她一身輕功極好,更能高來高去,飛簷走壁,取人性命於頃刻之間,傳說中的「春小太歲」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物,那是典型的「俠女」風範。這樣的一個人,如何會與漢王高煦聯扯到一塊呢?大不可能了。每一次想到這裡,她都情不自禁地會搖搖頭,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,純是無稽之言,想過幾次也就算了。王爺這一陣子甚少來她這裡走動倒是真的,「八成是為了公事吧?」每天來來往往,進出這裡的人極多,人頭兒是那麼的雜,他又都在忙些什麼呢?

  抬起頭,傻傻地瞧著面前的燈,整個腦子裡,滿是高煦的影子,第一次讓她領略到:原來一個人愛一個人、想一個人,滋味是這樣的。

  燈芯噗突突不停地跳動著,她的心這一霎彷彿也不再寧靜,是那種「若有所失」的情緒作祟。這幾天由於王爺不傳見,日子過得靜極了,她卻滿懷信心,並不氣餒,早起梳頭,一如往常,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,真是我見猶憐,只等著風流多情的王爺一聲傳見。再見面時,她可要好好地訴訴衷曲,也叫那薄倖人吐吐真情,他可曾也像自己一般地有著一顆「痴」心!

  燈芯越加搖晃得厲害了。紗幔輕啟,打廊子那頭飄過來陣陣清風,涼颼颼地怪冷得慌。

  擱下了手上的針,季貴人慢慢站起來,正待過去把窗戶關上,卻在這時聽見了一陣子嘈雜亂囂之聲,打側院裡傳過來。緊接著門聲輕叩,傳來婢女「伶官」的聲音:「季姨,婢子是伶官!」

  原來高煦後宮女眷甚多,許多皆無名號,是以府中皆習慣以「姨」相稱,俟到正式封妃之後,稱呼便自不同。

  聆聽之下,季貴人過去開了門,「伶官,有事?這麼晚了。」

  伶官請了萬福,站起來說:「王爺跟前的人來說,府裡來了賊,現在正在到處搜查,季姨這邊可有什麼動靜?要不要派人來查一查?」

  季貴人怔了一下,驚道:「賊?什麼樣的賊?」

  「還摸不誰!」伶官說:「說是由前跨院那邊過來的,地方不熟,瞎摸亂闖,被王爺的衛士追出來堵住,四下裡亂竄。」

  「喲!」季貴人著實嚇了一跳。

  伶官改口笑道:「季姨您別怕,這裡來了人,四個門都有人嚴密地守著,這個賊就是有通天的膽子,瞧他也不敢往這裡跑,沒事兒,婢子只是提醒您一聲,要是您覺得不對,只管招呼,我就在外頭屋裡守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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