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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九


  对李无心来说,只待功力一吐,君无忌必死无疑,千钧一发的当儿,李无心终不能狠下心来。真个将掌力吐出,一时改击为抓,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,霍地向后一抡,“呼拉”一声,将一件长衣自胸间扯为两片。却有一件物什,直由其破衣处飞坠而出,落向长桌。

  李无心一抓之力,不谓不猛,却不能阻住君无忌冲出的身子,碰然作响声中,已坠身窗外。

  这一霎,真可谓惊险万分。对于君无忌来说,无异是一只脱困之兽,一旦脱窗而出,再没有任何力量能阻住他的凌空一跃,更何况这已是故技重施。随着他的一声长啸,整个身子疾若飞猿般,已自跃栏直出,大星天坠般,直向着一片浓雾所掩饰的湖心坠落下去。

  这番突如其来,即使李无心之严谨纤细,亦所料非及,更何况慈念频生,行动顿缓,俟到有所触及,再想追赶,那里还来得及?凭栏下望,但只见白茫茫一片大雾,将整个半楼,连同视野所及,弥天盖地般,全数掩遮。如此情况之下,自是不可能再追上他了。

  李无心忿忿地望着一天大雾,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。君无忌已是第二次由自己手下脱逃,对她来说,真是前所未有之事,一时不禁引为奇耻大辱,这一霎君无忌果真再次出现眼前,保不住她可就施以毒手了。

  天色虽已破晓,所见却极是混沌,尤其是眼前这般大雾,骤乎而临,倒像是专为掩饰君无忌的离开而来,李无心尽管心怀不忿,也只能望天兴叹,无可奈何。

  房间内一片凌乱,孤灯茕茕闪耀着君无忌留置在几上的出鞘长剑,事发匆促,连这口贴身的宝剑都不及带走。

  李无心的目光,其时却为另一样物什所吸引,像是一个布卷儿,落在桌上,犹记得君无忌长衣破开的一霎,落下一物,便是这玩意儿了。

  拿在手里软软的,也不知是什么东西?

  李无心缓缓落座,打量着手里的这个布卷儿,出于好奇地把它慢慢摊开来看个究竟。

  原来是一幅颇为精致的人像刺绣,石榴红的宫缎上,精针刺绣着年轻貌美的宫妆少妇半身小像。

  李无心不经心地一瞥之下,陡地像是吃了一惊,立即睁大了眼睛,一看再看,一时间全身不寒而栗。

  揭开了脸上的面纱,移座灯前,就着灯光,再一次向着手里绣像注视时,她的一双手,再也无能自持,一霎间颤抖得那么厉害。

  “天啊——这是在作梦吧——”

  画中佳人,宫样蛾眉,郁郁秋水,满头珠翠,宝光四射,分明一品宫妆,却压不住原属侠女的任性峥嵘,不正是当前李无心的最佳宫照?若是时光倒退二十余年,简直就是一个人。

  李无心的一双手,不自禁地抖动得更厉害了。再没有比她更清楚这件事情的了——尽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,此时想起来,却有如发生于昨天一般的逼真、清晰——

  那一天,离别娇儿之前,特地请宫中名匠,为自己留下了这帧刺像。犹记得,在各色贡缎里,她特意地挑出了“石榴红”色的那么一块,为使绣像逼真,维妙维肖!像是活动道具似的,一任那宫匠摆弄了七八天,从头饰穿戴到容颜神情,真正一丝不苟,最后才完成了。这便是送赠娇儿唯一的纪念了。

  临别的前一夜,她——姜贵妃,特地把这帧绣像夹藏在儿子的狐皮裘里,贴着娇儿的心,秘密收藏,便是用以期使日后母子重逢的唯一见证。娇儿年幼,不使知晓,老奴福庆却是知道的。

  时光易失,韵华匆匆,转瞬间,已是二十几年的往事了,只以为人天远离,娇儿早故,今生今世再也无能母子相逢——这帧刺绣,随即成了记忆中的一块化石,真正是梦也梦不到的事情,竟然会从君无忌的身上发现——

  一个念头,电也似地自她脑子里闪过:君无忌,他莫非就是——

  李无心简直止不住心里的激动,霍地站起来奔出房门,扑向长廊,扑向楼栏——

  “无忌——我儿——”

  一时间热泪扑簌,再也无能自止,霍地腾身而起,直循着一波湖心,直坠而落。

  打由廊子一头过来,天色灰暗,寒风瑟瑟。

  脚步声,惊动了聚集廊下的几只野鹧鸪,一霎间鼓翅而起,拍巴掌也似地响着,猝然升空直起,剩下来天空中飘动着的几片羽毛乍浮又沉,如此暮色,加深了几许惆怅,空虚——“隔花小犬空吠影,深宫禁宛有谁来”?偌大的王府,竟然冷清如斯,一路行来,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。

  这几天春若水她的心情不好,整日茶饭不思,就像是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。

  王府东侧是清凉山,山势不高,又修有盘山的马道,正可策骑一番,如此,每日午后的“骑马”便是她例行的功课了。

  自从杀了兵马指挥徐野驴以后,朱高煦这一阵子心情也不舒畅,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,也不像以往那样吃得开了,尤其是这两天,动辄暴怒,王府侍役已有好几个挨了打,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?主子一闹情绪,连带着一干下人也不好过,整个王府一下子变得好冷清,往常的欢乐情景,一去不返,瞧着也是凄凉。

  “紫藤阁”花开满径。大朵的山茶花,虽已凋谢,红白二色的杜鹃,却开得一片烂醉。

  打月亮洞门跨进,一路行来,恰似进入到一片五彩缤纷的世界。一排雪松,衍生得那么直,那么齐,每一回,春若水走进来,下意识里都不自禁地会停下脚步来看它们。原来树身上的牵牛花,都打了朵儿,过不几天俱将开放,变成一片花团锦簇,可真是美极了。

  瞧着瞧着,春若水却又似兴趣索然,总因为心里那档子事儿摆它不平便什么也是惘然。

  松树后面是冬青树围成的各样花圃,亭台楼榭,翠翘曲琼,当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。那里面有个宝蓝色、琉璃顶盖儿的六角宫亭,春若水甚是喜欢,闲着没事的时候,总喜欢在那里坐坐,因看兰花生树,翠羽啁啾,人其实何尝又不是自然界的一体,如是,一切的休养生息,原也是离不了自然的支配,喜怒哀乐,全在随兴,想开些,又何必庸人自扰!

  绕过了雪松,穿花踏径,刚要过去,她可又停下了步子,留神听听,亭子里有人,正在说话儿,衍着一人多高的冬青树,春若水往前走近了些,对方说话的声音,可就听得更清楚了。

  “这里的事,还是少打听的好!”声音。又尖又细,一听就知道是谁。

  穿着“两大片儿”似的赭色袍子,王府的大总管马安袖着两只手,正自向“紫藤阁”的两个女侍“春官”、“荷官”这么吩咐着:“心里有数儿就好了,嘴里可别嚷嚷!”他说:“一个传到了娘娘耳朵里,嘿!那个娄子可就捅大了,那时候,嘿嘿——”

  春若水待将迈出的脚步,可就站住了。

  马管事不叫人家说,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,话可是不打一处来:“瞧着吧,赵宫人如今可是飞上高枝儿啦!娘娘要是再不开窍,嘿嘿,早晚准爬到了她头上,那时候呀,也就用不着再偷偷摸摸的了!”

  春若水心里一惊,几乎呆住了,赵宫人?不就是指的“冰儿”吗?难道她——难道——

  一霎间,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。接下来的每一句话,更令她胆战心惊。

  “王爷怎么还不出来?我可真担心——怕是娘娘快回来了,一个撞着了,那还得了?”

  说话的是春官,一面说,一面伸长了脖子四下打量,像是春若水就在身边似的。

  “纸包不住火,瞧着吧,早晚的事儿!”马管事说:“热闹还在后头呢!”

  荷官说:“赵宫人的胆子也太大了,我真替她害怕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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