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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七


  原来这一次高煦的“西华门”幽禁,虽不过只是几天,形同儿戏,却已为一般“太子派”的人物,绘影绘形地在朝中加以渲染,一夕之间,使得汉王威望为之大跌。很多原先举棋不定,打算支持汉王高煦的实力人物,也都不自觉地倒向了太子的一面。郑亨虽然对汉王一向忠贞,当此大势之下,一双眼睛却也睁得极大,随时留意着事态的发展,此时此刻,容或对汉王仍有效忠之心,却不便对太子有所攻讦了。

  高煦愈说愈气,忍不住把太子的“假仁假义”大大数落一番,郑亨却只是唯唯称是,不置一字褒贬,神情较之昔日,简直不可同日而语,看在高煦眼里大大不是滋味。

  自然,这个郑亨已算是好的了,别的人甚至于有的连门也不敢上了。

  高煦独个儿骂东骂西,发泄了一阵,见郑亨并不答话,心里甚是不乐,再触念到季贵人的殉情身死,内心越是意兴索然。如此勉强地又支持了些时候,他就有了倦态,打了个哈欠,不自觉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碗。

  郑亨见状巴不得赶忙站起,请安告退。高煦礼貌地送他到花厅门外,早有马管事备下的两个当差,打着王府的大字灯笼恭送客人出门。

  高煦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花厅,却是一言不发地坐下,头靠着椅背只是默默神驰。

  马管事小心翼翼地趋前道:“夜深了,王爷也该歇着了。”说了这句话,便自退向一边,恭谨地听候差遣。

  季贵人上吊自杀的消息,方才已由郑侯爷身边的跟班儿嘴里透露出来。这种消息最是散播得快,瞬息之间,王府的一干下人,已是尽人皆知。马管事当然也知道了,他服侍高煦有年,深深知道主子的脾气,眼前见他形容憔悴,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,便自有了警惕,一个应对不好,便是暴风雨来临时候,是以特别在一旁陪着小心。

  高煦一声也不吭地睁着两只眼,眼神儿凝视着茶几上季贵人的一束秀发。缓缓地伸出手拿过来,看着看着,季贵人的昔日芳容,不期然地便浮现眼前。犹记得当日两相燕好之时,她曾说过一旦离府,便自殉情的痴情壮语,想不到今天竟自真的实现。小小女子,竟然有此壮烈胆魄,不能不令人由衷敬佩,相形之下,自己竟成了负心之人,这情债今生今世,是无能偿还的了。

  “拿酒来!”

  “是。”马管事高应一声,回身入内,须臾回来,呈上美酒银盏。

  高煦接过来自斟自饮,一霎间连尽三盏,“当啷”一声,摔开了杯盏,站起来说:“看灯!”两名内侍早侍候好了。

  马管事亲手把一袭“二龙戏珠”的杏黄色缎质披风,为他披上,拉开风门来到了通向内宅的长廊,接着说道:“王爷这是去——”

  “春华轩。”

  “春华轩”是春贵妃如今下榻的所在。

  时近午夜,主人怕早已睡了,偌大的宅院,看过去静悄悄,连点人声也听不见。莹火虫时明时暗,秋虫的“咋咋”鸣翅,更给人几许凄凉意味。

  一溜高插的“万年如意”桶状长灯,蜿蜒伸展进去,使得这院子看来更具幽森。秋月如霜,秋风冷冽,早几天尚自酷热当头,转瞬间已是秋意盎然,染目所及,竟已是秋色满园。

  也许是王驾来临过于突然,主人竟不及出迎,只“春倌”、“荷倌”两个女侍张皇出来,还没有穿戴整齐,便自慌不迭地跪下请安。

  高煦定下脚步,打量着他们两个说:“娘娘睡了么?”

  “睡了。”春倌一面说,一面待将站起:“奴婢这就去知会一声。”

  “用不着了!”高煦微微笑道:“你们都下去,我自个儿进去吧!”

  各人应了一声,请安告退,春倌、荷倌两个女侍,人手一个“绣球灯”左右傍着他,高煦随自移步,缓缓向院中走了进来。

  些微地有了一点酒意,被凉风一吹,醺醺然好不快意,至此,他已不再为着“季贵人”的殉难而伤感,自身的一些烦恼,也都一古脑地抛却九霄云外。

  荷倌赶上前,掀开了珠帘,高煦即迈步进入。

  “没你们什么事,都下去歇着去吧。”

  两个女侍答应一声,叩安后悄悄退下。却不敢真地离开,退在边上的一间“耳房”等候着差遣。

  高煦一个人定了定神,打量着里面的宅院,静悄悄地了无人声,不觉怔了一怔,思忖道:“看来她真个睡了,我此来实是过于莽撞了,再想,春若水素日对己“冷若冰霜”的神情,便自有些气馁。

  说来也是奇怪,以自己性情,何曾将就过谁来?偏偏就是对于这个春若水心存姑息,狠不下心来,以至于一开始就“干”纲不振,以后更是处处屈居下风。满以为“烈女怕缠郎”,只要功夫到家,不愁佳人不投怀送抱,偏偏这一位竟是“吃了秤砣,铁了心”,一任你千方百计,她却有一定之规。

  固然,一些事态的显现,佳人未始没有回心转意的倾向,只是太慢了。

  今夜高煦情绪高亢,炽情如火,有一腔惆怅情怀,正需要善体人意的热情姑娘,用无限的柔情蜜意,与以熨贴——可悲的是,自己所属意的人儿,偏偏是春贵妃——最难说话的那个“春小太岁”。

  由于高煦的驾临,春华轩已是灯光亮起。通过了一道彩碧油廊,才是春贵妃下榻的锦阁。

  朱高煦一径地走了进来,来到了若水锦阁当前,只见阁门紧闭,试着推了一下,里面是闩着的,不用说春若水早已睡了,自己半夜不速而来,诚然是“不识趣”了。

  手已举起,侍向门上拍下,忽然的意兴阑珊,阻止了他这个动作。可以想象出春若水的一副冷漠神情,又何必自讨无趣呢?怅怅然地放下了手,自叹了声,又自转过身来。

  情绪的高亢低落,端在一念之间。一霎的冷静,使得他恢复了原有的理智,方才的跃跃欲试,片刻间竟自又期期以为不可了。

  迈出了垂有软玉流苏的室内洞门,独个儿在一张铺有“金丝猴”皮褥的睡椅上斜躺下来。

  这是一间专供主人春贵妃平日会客憩息的暖厅,一切都为了讨她的高兴,布置得美轮美奂,华丽雅致,灯盏全是各式的海贝所精制,各样的盆景,配着讲究的楠木盆架,顿时衬托出高贵气息。

  高煦自嘲似地苦笑着,一霎间像是为人抽了骨头般地感觉到懒散。

  也许是一直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实力,这一次的“西华门”幽禁,尽管是短短的几天,却也让他警惕到父皇的讳莫如深,以及太子的不可轻视,一些所谓的故旧心腹,敢情并不可靠。官场的一切,原是现实到无以复加地步,自己总算能有机会,亲身体验出来了。

  然而,情场又如何呢?看来也不尽满意。想到了过门经年的春贵妃,至今与己尚未圆房,说出来可真是天大的一个笑话,高煦竟能忍下这口气,如此耐心地厮守着,不能不说是“不可思议”的一桩奇迹。此刻想来,连他自己也觉著有些不尽情理,莫名其妙——更微妙的是这“莫名其妙”的事情,并没有结束,还在继续下去——脑子里恍恍惚惚地这么想着,不觉竟是有了睡意。

  朦胧里有个丽人来到了他的身边,用一袭轻暖的狐裘,为他覆在身上。他这样的人,总是有人怜爱的。这个“好心”的丽人,为他轻轻盖上了狐裘,仍自不舍得就此离开,却睁着双多情妩媚的眸子,静静向他打量着、端详着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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