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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一


  君无忌心中正自彷徨,恰见两个宫女打侧面步出,各人捧着一个银盘,盖着同色的镂花银质宝盖,敢情是奉命为二位远来的丽人赐食“龙凤紫金汤”来了。

  君无忌灵机一动,抢先一步,迎上道:“才来么!皇爷正等着呢!”

  两名宫女神色一凛,心里害怕,也就没有多口。

  君无忌便老实不客气地走在了二女前头,一路行来,俟到梯前,瞧也不瞧立在左右侍立的太监宫女一眼,径自领着二女步下楼阶。

  原来“乾清宫”太监,皆是皇帝近身所用,虽同样为“御用监”派发,却在每人的蓝色缎质长衣上,特别加滚了一圈黄色的缎边,用以标示不同于别处。君无忌所穿即是这式长衣,加以他举止从容,谁也不会多疑。就这样让他大大方方地连过三关,直向皇帝夜宴的“承乾阁”来。

  “承乾阁”搭着一座漂亮的五彩琉璃“卧灯”,一式龙形,通体描绘着片片金鳞,中空处安置着百零八盏灯芯,燃点起来,通体似火,衬以张牙舞爪的龙态,确实生动壮观之极。十八名太监、宫女,分左右雁翅般排开,分捧着玉如意、紫金盂、沉香宝盒。人数甚多,却连一个大声咳嗽的都没有,独独由翠玉屏风后,传过来声声脆皮腰鼓及怪样的吹竹声,间和着若断若续的女子清唱,声色很嫩,却别有韵律,宛若新莺出谷,十分动听。

  原来皇帝此刻兴致很好,酒足饭馆之余,指明了要听朝鲜小调,二位公主便只有勉为其难了,好在昔日在国,也曾受过这类训练,两个侍女在一旁引笛而吹,她们姐妹人各一鼓,便自边唱边舞起来。

  君无忌进来的正是时候,包括皇帝在内,所有人的目光全在白玉舞池内的异国佳人身上,谁又会去注意一个送饭的太监?

  朱棣帝今年五十七岁了,比起他父亲太祖皇帝来,他的相貌应该是无所挑剔。几次出征,大漠风沙,把他身子锻炼得十分结实,燕地本就与关外衔接,自为燕王时,他就闲不住,操兵演战,事必躬亲,练就了一身好筋骨。古铜色的脸膛,满面飞金,既为天子,总有那般相称的极盛运势笼罩着。长眉出鬓,目有威,狮子鼻,四字口,一部短须沿着下颔生满了,其色苍苍,同他的眉毛是一个颜色,两鬓飞霜,不只是胡子,头发也半白了。

  归入侍列之后,君无忌的一双眼睛,始终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座上“天子”。这一霎,他的心情是激动的。面前的这个人,正是他自幼离别,从不曾谋面的亲生父亲。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段秘密,当年在舅舅家时,“老福庆”不只一次地淌着眼泪告诉过他。然而总是似是而非的那般空洞,不着边际,往后的环境变迁,以及自己从艰苦中历经长成,更像是与“传说中”的自己出身,距离得益加遥远,那是风马牛,一点边儿也沾不上了。多年来,他一直是在那种“没有根”的日子里成长变大的,这个谜团给他带来的痛苦,随着他的智域开扩而日形扩大,正是那种“人为万物之灵”的自命不凡作祟,才逼迫着他认真地去重视它,进而寻根揭底地探索追寻。

  这一切,似乎就在这一霎间,得到了有力的证实。这一霎,就在他面对着朱棣皇帝的一霎,一切的疑雾谜团,都不再滋生,一种出于先天的父子天性,几乎就在此剎那瞬息之间加以认定。

  皇帝的那双眉眼,不容置疑的,正是他眉目的特写化身,这一点,即使一个不相干的外人,在认真比较之下,也能加以认定。

  那是一种霎间通电的感触。君无忌在一番对座上皇帝的逼视认定之后,连带着一身血脉都为之激湍起来,为了平息心里难以抑制的激动,不得不暂时把目光转向别处。

  其时,场内的歌舞正酣。

  一双朝鲜公主,姐姐李晚十六岁,妹妹李夕十四岁,细皮白肉,却都生就的好模样,比起以往进贡的该国美女,这双姐妹公主算是象样多了,却仍然免不了遗传的方阁圆面,算是唯一美中不足,只是在清歌曼舞美的旋律之中,却是只见其美,谁也不会再心存挑剔。

  况乎皇帝已有了酒意,透过了迷离的醉眼,朱棣所看见的是一双月里嫦娥,白玉丹墀的舞池,正是想象中的广寒玉宫,他本人也似化身广寒,效诸传说中的唐朝玄宗皇帝与嫦娥月里相会,便自那般风流的成就好事了。

  皇帝脸上显示着色情,不怀好意的笑,每当他摊开左手,往空虚延。就表示要喝酒了,即有一位身着白绫的体面太监,双手恭持玉杯,把满满一盅酒呈上去,朱棣看也不看地接在手里,常常是延迟下咽,因为他的注意力,已全被舞池里的一双姐妹吸引住,再也无暇兼顾其它,直到忽然感觉到手中有物时,才下意识地举杯近唇,即使这样,也常常会有一番逗留,直到下一次的忽然清醒时,才会一饮而尽。

  这几天他心情好,是有原因的。北征凯旋之便,就近到了一趟北京,那里的宫殿建筑顺利,规模大极了,除了二十万征调自各省的百姓,作全天的义务劳动之外,他还抽调了十万亲军,参加协助工作,一切的建筑木材,都是由四川、贵州、广西、湖南、云南等遥远地方采伐专运来的,其间艰难困苦,诚然一笔血泪史,罄竹难书。然而观诸在皇帝眼睛里的,却只是美丽的成品,以及工程建筑的浩大。他满意极了,对于建筑贡献最大的匠工蒯氏父子一家人(蒯福、蒯祥、蒯义、蒯纲)特别打赏了许多银钱,立为工人表率。

  接着三保太监郑和回来,带来了各小国的许多贡物,还活捉了一个苏门答腊的“叛贼”首领“苏干拉”。这一切满足了他天国皇帝好大喜功的虚荣心,高兴极了。

  对于朝鲜女子发生兴趣,还是近几年的事,也许是年岁渐渐大了,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作祟,使得他有此转变,竟然对于年未成年之朝鲜女子特别有兴趣,屡已见诸发向朝鲜的诏书,是以贡来的女人。也就越来年岁越轻,停是眼前的李氏姐妹,妹妹李夕,今年才不过十四岁。

  五十七岁还能率军北征,扬威沙场,闲居宫廷,每使佳人雌伏,并不曾明显的现出什么老态,他对他目前的健康情况很是满意。今夜的宴舞,只不过是一时的即兴而已,真正的乐趣,应在燕会之后,对于这双来自朝鲜的稚龄公主,他无意厚此薄彼,打算雨露均沾,看来势将通宵夜战了,想到了奇妙之处,飞金透紫的两颊,禁不住迭起了重重笑纹。

  君无忌对于自己父亲的观察,极为小心谨慎。

  事实上即使宴乐之中。他的安全亦在两旁卫士、近身护从的严密防范之中,那是丝毫也大意不得的。护卫在他蟠龙金漆座椅左右两侧,是六名锦衣侍卫,却有一个高脚长颈,头顶微秃的中年瘦子,紧紧侍立座椅一角。这个人使君无忌对之产生了浓厚兴趣。他久闻皇帝近边有个能人“高先生”,想必就是此人了。

  今夜侍宴的人不多,两个着一品官服的近臣,各据一案,都有坐位,一个是吏部尚书蹇义,一个是武安侯郑亨。两个官位较低,却为皇上宠信、无话不谈的人,一个是胡广,一个是黄淮,他们的官位约在四五品之间,现职是“文渊阁”的左右庶子,其实这几个人不过是今夜的陪客而已,主客是才由西洋回来的三保太监郑和,郑正使。皇帝要蹇义、郑亨作陪,主要是听听郑和此一行的文经武略,至于胡广、黄淮早已是随传随到的近身游宴之土,算不得特殊人物。

  郑和虽然如今官拜“正使”,并兼领了“总兵”的武职,手下统率着近三万官军的船队,但是他本人却是从很小时候,就在“燕王”身边当小太监出身的,连他的这个“郑”姓,都是当日燕王所赐给他的,对于皇帝的知遇隆恩,衷心万分感戴,一点也不敢心存居功,皇帝特别赐了他个坐位,就在自己身边,算是对他劳苦功高的特别优宠。

  “承乾阁”一片歌舞升平,早在李氏姐妹表演之先,皇上己传过了两班歌舞。这类用为余兴的宴乐,自不比朝廷大典时的所谓“中和韶乐”,歌舞声艺都活泼轻松得多,一点也不严肃,形式上更无拘束,只是除了皇上本人之外,谁又敢放浪形骸?连大声笑笑也是不敢,在一旁恭谨侍陪,尤其是这么晚了,累了一天,还得努力打点精神,真有点活受罪。只是在别人眼里,还当是特殊的荣耀恩宠呢!

  君无忌侍立在左侧一行内侍的最边首。距离皇帝仍然还有一大段距离。把眼前这番景象看在眼里,君无忌特别留意到那些出没在暗中的戒备,知道想要靠近皇上,确是万难,更不要说父亲身边的几个极精武术的侍卫,以及那个传说中的奇人高先生了。

  他却不甘心就此而去,唯一之图,便只有陪着耗下去。俟到皇帝归寝时候,企图着能够近身,与他说上话儿,虽然破坏了父亲的“好事”,却也说不得了。

  两位朝鲜公主的宫阗舞曲,总算告一段落,乐声一停,双双趋前,跪地谢安。

  朱棣笑嘻嘻地赞了声好,颁了厚赏,却在近身的一个太监头儿身边说了几句,那位太监总管,随即叩头领命,不容二位公主稍事休息,便自趋前传旨,带着她们去了。

  “乾清宫”各殿堂宫室之间,皆有通道门户相连。李氏姐妹其实并未远离,即由承值太监带入“承乾阁”后室,那里的“承乾小殿”才是皇帝今夜归息之所,照例在侍寝之前,还有“兰汤赐浴”等一番净身、香体工作,这么一来,敬事房、混堂司的承值太监、宫女都有的忙了。

  两位公主悄悄不动一色地被带走之后,皇帝不由得打了个哈欠,嘴里说了句什么。身边的承宣太监,才代主宣旨道:“万岁有旨,天晚了,各位大人这就回去吧!郑正使今夜留宿宫里,不用回去了!”

  各人慌不迭一番跪安辞谢。皇帝却不待他们离升,先自站起来走了。

  随着皇上的移驾。自有一干扈从紧随其后,君无忌不动声色地便自殿了后,一径向铺有鲜丽藏毡、六角形的阁门踱进。这便是今夜皇上息驾的“承乾小殿”所在了。

  紧紧跟在朱棣身后的侍卫,除了那个高颈长脚的高先生之外,另有八名大内卫士,再就是两列男女内侍宫娥,君无忌一俟进了“承乾小殿”的六角阁门,便警惕着不便再跟下去了。

  果然走在前面的太监之一,忽然定下脚步,回身向他打量了一眼,君无忌不待他表示质疑,自个便停下了脚步,紧接着转了个弯儿,停在了雕有龙饰的玉柱当前。那名回身太监,便不再说什么,继续转身前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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