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萧逸 > 饮马流花河 | 上页 下页
九九


  “没什么,”春若水微笑着:“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,难道你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?”

  季贵人沉默着,摇了一下头,像是有些落寞,又似有些迷惘:“我不知道,如果真有那一天,也许我会去死。不过——”她却又摇头道:“不会的,他不是个无情的人。”

  说着她又叹了一声,略似不好意思地看向春若水道:“我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人,只要王爷他对我好,我能常在他身边服侍他,这就够了,身分不身分,什么‘常在’、‘答应’、‘贵人’甚至于‘嫔妃’!这些身分我都不在乎,我要的只是王爷能对我好,不要抛弃我就够了!”

  (作者按:常在、答应、贵人、嫔妃皆为宫中女人封号,前三者位置但凭帝王喜爱,只要得到宠幸,皆可任意施封,数量并无限制,惟嫔妃却有一定名额限制,更有晋身正宫国母可能,故较慎重,以高煦言,便须请准父皇正式赐封才可,不能自己随便赐名认可。)

  春若水看着她冷冷一笑,摇摇头道:“你真是太痴了,只怕——”忽然她却又改口道:“算了,不谈这些了。”说时她站起来:向隔有纱幔的窗外看了一眼:“是什么时候了?”

  季贵人转过身向着“铜漏”看了一眼:“子时还不到。怎么,你想走?”

  春若水摇摇头,又坐了下来,却听见院子里隐隐传来群犬咆哮之声。

  “啊!他们把狗撒出来了!”

  “哼!几只狗又能吓唬得了谁?”

  “我的好小姐!”季贵人安慰她道:“你还是忍着点吧,这些狗你不知有多厉害,是西藏进贡来的獒犬,咬着人死也不放,每回跟着王爷出去打猎,听说比豹子还凶呢!”

  春若水冷笑了一声,没有说话。她的眼睛转向一旁的茶几,注意着方才由自己肩上取下来的那枚暗器“亮银钉”,神色间不禁现出一片黯然。

  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,汉王高煦身边居然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,自己也是过于大意了,若非逃得快,误打瞎闯地来到了这个院子,得到穗儿的掩护,只怕已是凶多吉少,该不是已经落在了对方手里,死活更自难料了。

  犹记得方才仗剑交手之际,对方阵营里一个黑面鹰眼汉子最是厉害,像是一个首脑人物。多数时候那汉子只是在一旁看着,只不过出手两招,自己已挡受不住,这才兴出了逃走之意,这一枚暗器“亮银钉”,不用说定是他赏与自己的了,这个人好厉害,再次见到他时,却要特别小心才是。

  季贵人果真是一片好心,眼巴巴地看着她道:“你只管放心在我这里待着,等天亮了再说,反正他们谁也不会进来就是了。”

  春若水没有说话,方才一鼓作气,倒也不觉得肩伤疼痛,现在经过敷治静下以后反倒十分疼痛,此时此刻再叫她拿刀动剑与人厮杀,可真是万难了。她正为此费思,盘算着如何应对之策。

  “有句话我要问你,你也可以不告诉我!”季贵人吶吶地说:“你为什么来这里?深更半夜的?”

  春若水想不到她会有此一问,怔了一怔,冷冷地说:“你以为呢?”

  “我——不知道!”忽然她吃了一惊:“难道你——”

  “你放心,我不会杀他的,最起码现在还不会!”说时她脸色深沉,像是很不高兴,眼睛里敛聚着一种无从发泄的忿怒。这个“他”当然指的是汉王高煦。

  季贵人吓了一跳,一时睁大了眼睛,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。

  半天她才讷讷地道:“杀——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念头?千万可别——”一边说一边抖颤颤地站了起来,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要吓哭了,春若水着实有些不忍,拉着她的手要她坐下来。

  “别瞎想,我已经说了,不会杀他的,你看你,吓成这个样子!”

  季贵人听她这么说,才算是放了心,却为此,引发了她一直想说的一句话,“春小姐,我听见了一句话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”她嚅懦地说:“这几天,有好些日子我没看见王爷了,一直也没机会问,这个府里,有人传说,王爷他——”

  “他怎么样?”

  “他——”季贵人不自然地笑笑,苦涩地嚅嚅道:“有人传说春小姐与我家王爷就快要结亲了。不知道是真是假?”

  春若水聆听之下,一时面色苍白,半天没说一句话,只是频频苦笑而已。

  天知道,她今天晚上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来的?一口剑,一囊暗器飞刀,独闯王邸,打算见着了高煦,开门见山把话挑明了,倒要问问他是何居心?他若还有一分仁义,就当把父亲平安放回,观其人,当知其心,也让自个心里知道,即将委身的这个人究与禽兽又有何异?

  何尝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?只是冷静之后,却又万万不作此想。自己一条命可以不计,父母家人满门上下无数条性命,却不能不顾。这便又一次向现实低下了头,心里的那个滋味,可真比黄连还苦十分。

  倔强不逞,之后而来的便是幽幽凄楚,断肠,到底是女孩儿家,又能强到那里?

  季贵人的几句话,像是一口锋利的刀,直直地插进到她的心里,一时间兴起来彻骨的寒冷,无边愤恚、委屈,化作凄凄红泪,只是在眸子里打转,不经意夺眶直出,弄湿了脸。

  “呀!”季贵人吓了一跳:“你——”

  春若水拧身站起,走向窗前。在碧纱垂幔的一排轩窗前,春若水伫足深思,暂时不理会身后的季贵人。高挑的倩影,在婆娑复绚丽的贝灯的映村里,蛇也似地在地上蠕动着。

  她有满腹辛酸、痛楚、忿恚——却又不想在此时吐诉,季家姑娘已不再单纯,她已是今日高煦的小妾,犹自沉湎在宿命式的无边幻想里,无疑的,她纯洁、可爱却更是可怜。像是其他千百甚而数不清的无辜少女一样,一朝踏入君王家,便无异陷身于无边的洪流大海深渊,这其中又有几人是幸福快乐的?这么想着,可真有些不寒而栗。

  “穗儿姑娘!”对着长窗,春若水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:“你真地打算跟他住一辈子?”

  “这——”季贵人迷惑着道:“当然,我不明白你的意思——”

  春若水冷冷说道:“如果你想走,还来得及,我可以帮你忙逃出去,从此海阔天空,找个知心的人嫁了,一辈子都别再回来,你有这个胆子没有?”

  季贵人吓了一跳:“不——”连连地摇着头向后面退着,也难怪,这个念头,她压根儿连想也没有想过。

  春若水忽地回过身来:“你不敢?还是——”

  “不——”季贵人说:“我不想走——为什么你要带我走?我不走,再说我也走不了——”

  春若水看着她,由不住苦笑道:“我竟是忘了,你和我一样也是有家拖累的人了,看来你也只好认命吧!”

  季贵人见她无意强迫自己离开,这才略微释怀。只是她心里仍然还拴着老大的一个疙瘩,那就是有关王爷与眼前春若水的婚事传说,刚才自己问了,却没有得到对方一字答复,可见并非全是无稽之言,定属有几分可以征信。

  “难道会是真的?”

  “果真这位春小姐成了王爷的新宠,将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!”

  脑子里想着这些,季贵人的心乱极了。

  像是各怀心事,四只眼睛不期然的碰在了一块,只是默默地互相注视着。

  “她是个可怜的小女人,但她却深深地爱着朱高煦,眼前更无反悔,看来她全系心甘情愿,我是帮不上她什么忙了。看她情形,若非做作,她之爱朱高煦,纯系发自内心,却非全为一份荣华富贵,朱高煦尽管多行不义,却能赢得此女的一片真情,也属难能的了。只看他暗中对自己的卑鄙图谋,当知其心怀叵测。可怜的小女人,你固痴心万缕,终难免秋扇见捐,惨被遗弃了!”

  这是春若水的想法,由是目光所触及的这个女人,更见楚楚可怜,对于她,春若水由衷地感到同情,只是又待如何!

  可就应上了那句话了,“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”。如今是“火烧眉睫”,第一个应拯救的是自己,却来关心顾及他人,真正本末倒置,对于自己尚能兼及的这一份仁心义气,春若水诚然也难以自释。却是无可奈何,心里深深叹息一声,便把一双眸子改向悬有纱幔一排长窗看去。

  四周环境,彷佛一下子俱都静了下来。偶尔兴起的夜风,算是唯一的例外,所带来的“沙沙”声息发自树帽、竹梢——“夜”是宁静的,此时此刻,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,只是在宁静的外表之内,却包涵着许多凶险,以及看不见的无限杀机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