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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长身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一直在注视着对方,如此才略略含笑地点头说:“真高明!”说罢仰头盼了一下道:“你的那位朋友,竟然弃你而去,到现在也没有现身。”

  君无忌道:“他为人奇特,姑娘既现身相助,他自忖多余,也就不必再多事现身相见了。”

  “是么?”长身少女挑动着一双遄起的蛾眉,脸色不无迷惑地道:“他是来自大漠?还是西藏?”

  君无忌想到了苗人俊的当日托瞩、自不会道出他的真实身分,摇摇头说:“这个我就不清楚了。”

  “一定是,”长身少女思索道:“中原内陆,没有他这么一个人,一个你已经够令人奇怪的了,不可能又出来一个。”

  君无忌微微摇头道:“姑娘这么说,恕难苟同。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,对于我说,姑娘你又何尝不是一样?且莫自以为是,否定了别人的存在,姑娘以为是么?”

  长身少女状似微嗔,却又改为笑脸道:“也许你说得对,我会记住这句话的。”

  君无忌于对答之际,一直在运功调息,无如毒势由于上来控制不当,十分顽劣,这时更难制伏,对答之际不能专心,一时腹痛如绞,由不住神色猝变,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。

  长身少女体察入微,见状愣了一愣,脸色间不自禁地便自出现了关注同情。无如限于眼前这个人的奇特身分,即使兴起了这类高贵的人性情操,却也不能尽情付诸施与。

  略为犹豫了一下,一声不吭地掉头自去。她身法至为轻灵,依然施展的是“轻踩云步”身法,转侧之间,已自消逝无踪。

  君无忌原己支持不住,这番情景,势难返回居住之处。再者更得提防着纪纲的乘虚而入,当下便不假思索地即在附近觅得一方平滑的巨大石块,随即盘膝坐于其上。

  这一坐定下来,略事调息,才自觉出全身上下百骸尽酸,显然体力透支,已是不胜负荷,紧接着出了一身大汗,更感遍体飕飕,才自觉出毒势凌厉,不若自己所想象的那般轻松。

  天色益黑,除了当空一天星月,眼前河水沙石之外,别无所见,偶尔泼刺的小鱼,映着月色,其亮如银,人的思维至此便见犀利明锐。

  方才一番打杀,自非偶然。纪纲这番部署,煞费苦心,用心至狠,分明意图将君无忌拦路狙杀于中途,不意事与愿违,先后出来了两个多事人,抱打不平,因此功败垂成,观诸纪纲所施展,十不及一二,尚不知有多少狠毒杀招未曾施展?以他素日为人之狠毒自负,焉能会受此羞辱,就此甘心!假面目既已揭穿,更厉害的杀招,将会陆续而来了。

  这一霎,君无忌思域甚是广泛,由纪纲不自禁地便自联想到了汉王朱高煦身上。事实已甚为显明,这一切当然是奉命于高煦的唆使。那么又为了什么?难道说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出身来历?是以才唆使纪纲用此卑劣手段,非欲置我于死地不可?君无忌只觉得遍体奇热,万难宁静下来,一颗心几乎为之粉碎了。

  有关他离奇的身世,这个世界上,除了他的亲生母亲,与他本人之外,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。

  事实上他那个自从稚龄即与判袂的母亲,对自己又知道多少?自己是死是活,她知道吗?甚至于母亲本人,至今是否还在人世,也在未知之数,果真如此,能确知自己身世的,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。

  君探花,君无忌!谁又能想到,这个浪迹流花河畔、餐风露宿的野人,竟然是当今皇帝的亲生儿子,说得实在一点,他的真实姓名应该是“朱高槛”,乃当今永乐皇帝的第四个儿子,也是最小的一个儿子。

  原来永乐帝共有四子,依序为“高炽、高煦、高燧、高槛”,高炽即今日“太子”,高煦受封“汉王”,高燧封为“赵王”,只有最幼的高槛,生来可怜,不及受封,便自“夭折”了。不只是“高槛”生下来就“夭折”了,他那个可怜的母亲“姜贵妃”也“早死”了。

  这些都是传自朝廷的事实,距今不过二十来年光景,有心人认真追思起来,应该尚称清晰。

  传说的情况是,高槛幼年是以“风疹”而暴卒的。他死后的第三年,姜贵妃住处寝宫“春暖阁”忽然着了一场火,姜贵妃不及逃出,便活活烧死其中了。

  今日皇帝,当日还是“燕王”的朱棣,对这位贵妃,极其疼爱,曾为此事“三日不语”,可见其爱之深了。

  据说这位贵妃出身于精通“天仙”玄奥武术的军功世家,有一身杰出的武功,人又长得美,是以极得朱棣宠爱,想不到如此不幸,生了“早亡”之子,自己更不幸,竟会葬身于火窟之中,真个匪夷所思,令人大生太息了。

  以上是见诸朝廷的公报传说。却有那好事之徒,暗里散布谣言,说是皇帝那个最小儿子“高槛”,其实并没有死,那猝卒的“高槛”,不过是买来别家原已生病快死的儿子,真的高槛,早已为其母送走了。

  还有人传说,姜贵妃也没有死,大火之初,早已施展神技逃之夭夭,烧死的只是不及逃出的宫人——

  荒诞不经的传说,似乎不值智者一笑,听过不就算了,那里还能当得了真?

  偏偏这一次例外!这些被视为“无稽”复“荒诞”的传说,竟然是再真实也不过的事实!却似乎只有万幸还活着的“当事者”本人心里有数了。

  君无忌缓缓抬头,仰视着银河星系的天际,只觉得心里像是压着一块万斤巨石般的沉重。每一次,当他不自禁地想到自己这“不幸”却又“不幸中大幸”的身世,想到这万万不能为外人道及、势将隐秘终身的“身世”时,一霎间,空气里便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巨大手掌,紧紧的扼及他的喉头,且是越收越紧,以至于有“窒息”的感觉。接下来便像是天旋地转的一阵子打转,那种感触,简直彷佛是自己已经死了。

  那种滋味真比死还要难受得多。他已付出了太多的容忍与超乎常人不知凡几的坚毅,才能平安地活到如今。一个人,渺小的人,何能想象出抵挡得住如此巨大的内心压力!

  果真他生性愚鲁,倒也罢了。果真他以前所谓真的“死了”,倒也好了。他却“不幸”的既非愚鲁,更还健在,而最大的痛苦却来自他不能与现今的生命取得一致与苟同,这便每每陷他于痛苦深渊,无以自拔。

  每当他想到“朱高槛”这个名字,都会带给他极大的痛苦,这个姓氏对他来说,非但没有一点点荣誉,反倒有无尽的耻辱。却又是那么的陌生,一如天边的浮云,毫无实在内涵,与自己这个人丝毫也没有发生关系。

  思潮像澎湃的海涛,一次次地涌向他的脑海,拍打着他的心房,此时此刻,原是不应为这些而分心,他却偏偏无能自制,一任思虑如脱疆之马,在无限的往事忆域里撒蹄狂奔——

  那是一个下大雪的夜晚。福庆——一个年老的白首苍头,背着自己,拿着母亲的亲笔信函,投奔到了山西布政使司衙门,布政使姜平是他舅舅,见信后一声不吭地就收下了他们主仆,赐了他“君无忌”这个名字,自此便在姜家住了下来,一住就是三年,三年来“君无忌”被严厉地嘱咐,绝口不许提问往事,生父生母尤在大忌,偶尔问及,换来的必是舅氏一顿毒打。却似只有那个老苍头“福庆”才真正疼他,不只一次地抱着他落泪痛哭不已。

  “金枝玉叶的身子啊,打不得的!老天呀!”福庆沙哑的嗓子喃喃泣诉着,说什么:“真命天子的龙种,冲犯不得呀!”像是疯了似的,把小小的君无忌先高高的“供”了起来,自己再跪下来叩头,用他的舌头,舔润着他膝盖上被舅舅家法打伤了的“伤痕”。

  这种事习以为常,简直记不起有多少次了,直到有一天——

  在后院柴房里,福庆正跪地叩头,用舌头舔治他膝上的伤痕,一面舔一面哭,大颗的眼泪,像撒落的珠串儿似地抛落地上。

  “真命天子的龙种啊!造孽啊!”一抬头,却迎着了舅舅白中渗青的脸。

  三个人都呆住了,只是表情各异。

  “这个家不能再留下你啦!”舅舅对福庆说:“就算是最后一次跟你主子磕头告别吧!”

  老福庆泪痕满脸地讷讷说:“老大人是要撵我走?”

  “撵你走?”那是舅舅脸上从来也没有过的一种表情,直到今天君无忌还清楚地记得,白渗渗的透着青,活像是画上的无常鬼。

  “总算还有过苦劳!”由腰上解下来老长的丝带,扔在地上,舅舅说:“你自了吧!”就转身走了。

  就这么福庆真的就上吊死了。

  那时候君无忌还小,却是他生平所遭受过最大最深的一次打击,他病了。病中发了高烧。嘴里嚷的只是“老福庆”这个名字,凑巧家里来了消息,燕王登基为帝,建文帝出走下落不明,并传说,燕王于登基前数日,他所宠爱的“姜妃”竟自被一把无情的天火,焚死后宫“春暖阁”中。

  姜平吓坏了,不待君无忌病愈,就把他连夜送出去了。

  后来事实演变证明,君无忌被送走离开完全对了。姜平终究受到了株连,脱不了干系,在汉王谋士的策划下,死于非命,该死而未死的君无忌,却为此有了奇遇,再世为人,造就了不可思议的一身武功,岂非天意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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