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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五


  隨著馬身的顛簸,她腦子裡這麼不停地自譴著,她那積壓在內心的一腔悲憤,再也無從發洩了。只是拚命地策著馬,小蠻靴幾乎要把馬肚子踹破了。這匹她素日心愛的馬,在主人的感情發洩之下,長嘶疾奔著,其速如同脫弦之箭。

  這一陣疾馳,也不知跑了多少時候,反正是人馬全淌了汗,尤其是那匹馬,全身就像是剛從水池裡撈出來一樣,把小真的一雙褲管都沾濕了。

  天邊微微見了一點點曙色,小真這才發覺,自己敢情已跑了一夜了。這一陣跑,累得她腰酸背痛,確是不能再跑了。

  她當時帶住了馬,那匹馬喘得就像狗一樣,一個勁地打著噗嚕。小真下了馬,往前看著,似乎不遠處有很多房子,像是到了一個鎮子;可是她再也懶得走了,而且這個時候投店也不方便。眼前是山是樹,還有亂石頭,她咬了一下牙,把馬拴在樹上,由馬上取下行李,鋪了一床氈在草地上,往上面一倒,不料卻是腰酸背痛;尤其是那雙膝蓋骨,本來就不大好,再這麼騎一夜馬,都磨破了,兩腿就像斷了似的。喔!瞧這份痛!

  她一個金枝玉葉的小姐,哪受過這種苦呀?這可好,生離死別外加上內憂外傷,都叫她一個人受用了,用「欲哭無淚」來形容她眼前的傷感,確是很恰當!

  睡在氈上,下面小石頭子兒硌得背痛,她也懶得再動,看著天上,只有幾顆小星星,有一顆最大的,閃閃發著紫光,她知道那是「紫微星」,這顆星一出來,天也就要明瞭。對於身邊這些事,她連想的勇氣都沒有了,可是那種沉鬱,那種憂傷,就算你是一個鐵人,也能把你給熔化了。

  她枕在一隻胳膊上,莫名其妙地哭了,只覺得哭比不哭舒服得多,起碼可發洩一下心中的沉鬱。本來她是發誓不再哭的,可是她做不到,因為她到底是一個女孩子,到底是一個有深純感情的女孩子啊!

  哭著哭著,她就沒勁了,就這麼噙著還沒有流完的淚睡著了。

  人謂失望傷心的人,連夢也是苦的。這話真不假,小真做了一個可怕的夢,夢見譚嘯用劍逼著她,要殺死她,她跟他拚命,可是打不過他;最後,譚嘯的劍一下子扎到她心窩裡去了,她負痛地「哎喲」了一聲醒了。

  陽光照得她眼睛刺痛,這一覺睡得好,太陽已快上中天了。

  她慌忙地站起身來,覺得腿還是痛,她腦子裡仍在琢磨方纔那個夢,覺得很害怕,又想真要是那樣,倒是好了,總比現在這麼不死不活的好。

  耳邊有羊叫的聲音,她吃了一驚,四下一看。嚇!全是羊,黑的白的,大羊小羊,漫山遍野都是,放羊的是個維吾爾族姑娘,戴著平頭的草帽,手裡拿著蘆笛,用她那雙微微有些藍的眼睛,好奇地看著小真。小真覺得不大好意思,把氈子抖了抖,上面都是羊屎。這些羊可是真饞,見什麼吃什麼,不但吃草,連開的花、樹葉子、樹枝子都吃。老羊咩咩,小羊咪咪、嘛嘛,有那更小的,用頭拱著吃奶,肚臍下還吊著臍帶呢!看著真是可愛。

  晏小真不禁看出了神,她本來是個孩子,看著這些可愛的小羊,不覺忘了眼前的一切,臉上竟也帶出了微笑。她彎下腰來,用手去逗著小羊玩,那個放羊的姑娘,卻連忙跑過來,把小羊抱到一邊,臉色很不好看。小真怔了一下,用維吾爾話問她為什麼這樣,那姑娘就像個傻大姐一樣,只是搖頭,很不願跟生人說話似的,兩隻手使勁地趕著羊,嘴裡「噓噓」地叫著,直往一邊走了。

  這一霎時,晏小真內心不禁浮上一層莫名的寂寞,先前被小羊帶來的一些快樂,也煙消雲散了。連一個放羊的野丫頭,都不願答理自己,這個「人」做的可真是無味了。

  那匹馬吃飽了,又歇息了一夜,現在倒是精神百倍,慢慢走過來,用那兩片乾癟的嘴去咬主人的衣服;而且咧開嘴,露著牙唏聿聿地叫喚。

  晏小真把行李捲往鞍子上一放,嘆了一口氣;然後扳鞍上馬,直朝著前面那一大片房子走去。

  她走了一程,見眼前房子愈來愈多,已然構成街市,拉駱駝的,推獨輪車的,穿來穿去,街市竟是出奇的熱鬧,看起來就像肅州一樣的繁華。

  她不禁暗自驚異,心說這是什麼地方,怎麼會這麼熱鬧呢?

  想著就打起了精神,策馬入市,邊地風情,可是大異於內陸。這裡的大姑娘,可不講究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騎馬的少女多的是,只是她的裝束不同,頗為引人注意罷了!

  為了怕人家看,她也在臉上蒙上了一塊紗,又戴上一頂草帽,這麼一裝扮,幾乎和本地的姑娘,沒有什麼太大區別了。

  走了一條街,她才注意到,原來市街上來往的行人之中,竟有不少是漢人,有人挑著擔子賣瓜,那瓜是青皮長圓形的。小真不由恍然大悟,原來這地方竟是哈密。那長圓形的瓜正是世人稱讚的哈密瓜。這種瓜,過去晏小真經常吃的,所以一看就立刻想到了產地。當下暗忖道:「這可是個好地方,我就在這裡住一天再走吧!」

  想著就下了馬,拉著馬往前走。這時候她覺得肚子一陣陣的發餓,兩邊飯攤子上,雖飄過來牛羊肉的香味,可是都是些村夫野漢盤踞著,她不大樂意跟他們混在一塊兒。怎麼辦呢?她拉著馬繼續往前走,見正北面豎著一個大招牌,寫著「哈密老客莊」幾個大字,還飄著酒旗,一派中原特色,門前有兩三個夥計正在迎客。客人是一群駱駝商,一件件的大行李往裡面搬。小真站住腳,心想我就在這裡住下吧,我的腿傷也該好好養養才行!

  想著就拉馬過去,一個堂倌笑著迎過來,用回語說了幾句,小真卻用漢語道:「我是漢人,你還是說漢語吧!我要住店!」

  那夥計怔了一下,笑道:「啊!是!是!」

  一面說著,目光一面在她身上轉著。小真繃著臉不言不笑,大步向店內走去。夥計牽著馬跟著,這客棧地方很大,一進門兩邊是牲口棚,左邊是駱駝棚子,右邊是馬廄,小真見駱駝棚子幾乎已佔滿了,而那馬廄裡,卻僅僅只有三兩匹牲口,其中有一匹全身黑毛,只額上一點白心的馬十分神駿,正在仰首頭嘶鳴。

  晏小真一眼之下,已看出了此馬乃是罕見的伊犁名種,不禁心中十分驚奇,走過去細看了看。這時候夥計已把晏小真的馬牽了進去,指著那黑馬說道:「這匹馬真好,聽說大戈壁呼可圖大爺有這麼一匹,跟這匹一樣,黑毛白鼻心。」

  說話時小真眼見自己那匹馬,把頭拱下想去槽裡吃食,可是這匹白鼻心的黑馬,卻蠻不講理,連咬帶踢地把小真那匹馬擠到了一邊。

  晏小真到底是孩子,看見不覺生氣,走過去用力地去帶那馬的口環,想把它拉到一邊,那馬卻以厲鳴相抗,怎麼也不肯動。惹得小真舉掌想打,那夥計嚇得連連搖手道:「我的小姐,可別打它!」

  晏小真放下手,回頭說:「它不講理嘛!只准它吃,不許我的馬吃!」

  夥計翻著眼皮,噗哧一笑:「這點小事,大小姐你可犯不著生氣,它吃飽了自然會讓開的!」

  晏小真犯了孩子氣,嗔道:「憑什麼吃它剩的?我就要打它!」

  說著舉掌又要打下去,那夥計連忙用身子擋著,一臉的苦笑,小真蛾眉一挑道:「怎麼我打一下馬,你也要管?打死它我賠錢還不行?」

  夥計打拱道:「小姐你高抬貴手吧!這匹馬的主人可是最難說話,他老人家一天三四次看他的馬,要是有一根毛掉了都要瞪眼罵人,我們惹不起他。得啦!我把你的馬拴到那一槽去行了吧!」

  晏小真後退了一步,仍有些憤憤難平,冷笑道:「我的馬也不是普通馬,掉一根毛也不行!」

  店伙皺著眉半笑不笑地點頭說:「好,行!行!唉!這年頭牲口比人還值錢呢!」

  說著把小真的馬拉到了另一槽上,卸下了鞍子行李。小真仍恨恨地瞪著那匹黑馬,說良心話,這匹馬她倒是打心眼裡愛,本來還打算向它主人出高價買下來,此時一聽對方竟如此疼愛此馬,自然不會隨便割愛,內心未免有些怏怏。可是她並沒有死心,一面走一面問:「這馬的主人姓什麼?是哪裡人?」

  店夥計一隻手提著行李,一隻手摸著脖子,訥訥道:「真的,他是姓什麼來著?哦!姓譚!」

  晏小真點了點頭,忽然站住了腳,張大了眸子道:「什麼?姓譚!叫什麼名字?」

  店小二驚奇地看著她,搖了搖頭:「那可得查簿子去,我記不清楚了。」

  「你只告訴我,他是什麼樣子吧?」小真急問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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