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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於是,那個身著鹿皮背心、大眼睛、高身材、豐腴白皙的姑娘倩影,不禁浮上了眼簾。他擔心這姑娘的安危,恨不能插翅飛到沙漠去;可是她可能已不在沙漠了,茫茫大地,到哪裡去找她呢?

  想到此,他不禁又有些生氣,暗怪她不該如此任性,最起碼應該留一個條子,告訴自己她的去處。可是這個念頭,他馬上又收回了,暗想:她是去找我,怎會有一定的去處呢?

  小船停了幾次,船上的人陸續都下光了,只剩下譚嘯一個,他向船夫比著繼續上行的手式,丟了一小袋沙金。船夫收下了錢,就不再多問了,反正客人不叫停,他就一直往上行就是了。

  天漸漸暗下來了,天上是紫色的雲,太陽藏在天山的陰影之下,橘紅色的光輝,把附近的天都染紅了。他靠在船舷上,想著心事,望著河岸邊沿上的廬舍和帳篷,心中只是想!想!想!

  他所想的太多了、太雜了,依梨華的去處是一個謎,茫茫沙漠裡,怎麼去找她呢?

  晏星寒等三人,如今又是什麼樣的情形?他們是否仍在肅州?自己下一步,應該如何來對付他們呢?

  還有——還有晏小真,這姑娘自己對她又該如何?當然感情是已經談不到了,可是藏在感情之後的是責任、是恩義。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,卻又是仇人之女,在自己來說是報恩呢,還是報仇呢?

  這些問題,令他感到頭痛!

  漸漸地,太陽已完全沉下去了,暮色下的沙漠、江水混成了一色,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憂鬱惆悵,孤身一人浪跡在這人生地陌的沙漠裡。往昔有依梨華的這朵解語花,尚能時常給自己安慰快感,當時並未能體會出那種時日的可貴;可是在失去依梨華以後,日子竟是那麼的孤單,寂寞的旅途,連一個說話的人兒都沒有。

  於是,他覺得自己漲得無限的大,大得填滿了整個的戈壁沙漠,而這無限大的裡面,只是寂寞、寂寞,永無邊涯的寂寞。

  「仇恨」能使任何人感到厭惡和不快樂,不僅僅是譚嘯一個人,事實上,他的敵人也不見得比他輕快多少——

  果然如此,晏星寒這個健康豪邁的老人,過去是笑口常開的,有一張紅紅的臉膛,兩道白雪似的壽眉,和那個「老善人」的稱呼的確很相稱。因為行善的人似乎永遠是快樂的,可是如今——

  他現在已是完全變了,人們所熟悉的那張紅臉,已經不再是紅的了,說得恰當一些,那應該是「土黃」顏色,「笑口常開」這四個字,也應該用「長吁短歎」來對掉一下。因為,自從家門中平白爆發了那件事情之後,他壓根兒就沒有再笑過一次。如果一定要說他還是個快樂的人,那也只好說他是「苦中作樂」,否則卻未免太殘忍了!

  老善人的眉毛,昔日常常是向兩邊舒展著,含著無限的「喜」意,可是如今卻是舒的時候少,而皺的時候多了。

  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,他可是顯得老多了。他常常睡在床上夢囈似地自言自語著,幸福該是一個憧憬,一個夢幻,他想不到,這種已得到的快樂,竟會又從手中失去,並且很可能永遠再也抓不回來了。

  廊外的幾盆蝴蝶蘭都開了,花壇裡,金魚草、紅黃花、剪春羅、石竹、美人蕉,互相爭奇鬥艷,開得一片斑斕。在昔日這種季節裡,老善人早晚總會在花叢裡瀏覽,摘幾枝如意的,叫雪雁去插在花瓶裡;可是,如今他連這個閒心也沒有了。

  白雀翁去沙漠也有個把月了,卻是「杳如黃鶴」,不知詳情如何。而自己家中,卻鬧了個翻天覆地,女兒走了,老伴兒也賭氣搬到後花園,吃齋念佛去了。就連那個小丫鬟雪雁,平日一口一個老先生的,如今也是見了面,遠遠就躲開自己。

  偌大一個家園,只是一片死寂,人人都生活在愁雲慘霧之中。唉!這調兒太慘了、太可憐了!

  現在這個家,他的唯一心腹人,只有一個從馬場搬來不久的銅錘羅了。

  這傢伙哪是一塊料呀,一天只求三個飽一個倒,老善人急,他也皺眉;老善人說要殺人,他銅錘敲得「當當」直響。只是,他那對玩藝,只有嚇唬嚇唬當地的老土,真要是稍有能耐的人,他就耍不開了。可是老善人還是挺喜歡他,主要是他別有一功,倘若出個鬼點,施個壞,他還是有一手的,所以晏星寒捧著他當軍師看。

  上一次雨夜圍剿譚嘯,就是這小子的點子。雖然沒成功,可是那只怪天時地利不佳,在原則上來說,他的計劃還是不錯的。

  現在,銅錘羅正自前院匆匆穿過走廊,往後院走來,他手中緊緊握著一個紙團,兩道黃焦焦的老鼠眉毛擠在了一塊,走到一道花弄,打頭裡來了雪雁。銅錘羅咧開了嘴,彎腰像蝦米似的道:「雪姑娘好!」

  雪雁站住了腳,拉著一張清水臉道:「幹什麼?」

  銅錘羅摸了一下鴨蛋頭,自從他來晏府以後,老善人命他頭上不許纏巾,所以他的原形不得不顯露出來。他那雙小綠豆眼,色迷迷地打量著雪雁,嘻嘻直笑。雪雁扭身就走,銅錘羅忙趕上了三四步道:「喂!雪姑娘你可別走呀!我有話問你呢!」

  雪雁不得不又回過身來,皺著一雙秀眉,叱道:「有話快說,有屁快放!我還有事情呢!」

  銅錘羅咧了一下嘴道:「喲!這可不像話呀!」

  雪雁跺了一下腳,發急道:「你這人真討厭,我不理你了!」

  說著又要回身。銅錘羅連番碰壁,卻仍耐著心,趕上一步,雙手一攔,身子扭動得像一條蛇似的。

  「我的好妹子,我有話問你哩!你怎麼老不答理我呢?我銅錘羅想妹妹你已不是一天半天啦!」

  雪雁柳眉一豎,看準了他的光頭,正要給他一巴掌,手方舉起,卻聽見後面一聲叱道:「羅廣你過來!」

  二人都不禁吃了一驚,回頭看時,不知何時老善人已站在他們身後約十步之外的一個花壇前面,銅錘羅不由嚇得臉一陣白,乾笑道:「啊!老善人你老來啦!」

  晏星寒看了雪雁一眼,揮手道:「你退下去!」

  雪雁彎腰,紅著臉道了聲:「是!老先生!」

  她走了之後,晏星寒咬牙道:「該死的狗才,一天到晚不務正事,專門調戲女人!我殺了你!」

  銅錘羅嚇得臉一陣白,雙手連搖道:「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誤會,小人是和雁姑娘鬧著玩的,小人天大的膽子,在府上也不敢亂來呀!」

  要是在平日,像銅錘羅這種情形,晏星寒也許會一掌把他打死了;可是如今,他心裡困擾的事情太多了,又在用人之際,所以這口氣也就忍了下來。哼了一聲道:「你幹什麼來了?」

  銅錘羅馬上改了笑臉,用著小跑的步子趨前,哈腰道:「小人是給你老人家送信來啦!朱大爺差人送來的。」

  晏星寒不由白眉一展,喜道:「啊!快拿過來給我!」

  銅錘羅捋了一下袖子,嘻嘻一笑道:「你老人家別急呀!」

  說著雙手把那個紙團遞了過去。晏星寒含著一腔喜悅,把紙團接過來,打開來放遠了,瞇著眼細細地看著:

  「字呈晏、裘、劍芒各友:

  貧道已深入沙漠,在維士尼河岸,追上了譚嘯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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