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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先時的大雨,雖然已過去了;可是那沙面上,仍留下了美麗的圖案,有方形的、條形的、扇形的。那是平平的凝沙,馬蹄子踩上去,就會現出一個蹄形的窟窿。

  這對年輕的男女,拚命地奔馳著,他們把活力盡情地發洩在沙漠裡。坐下神駒,早就不耐久走起伏的石崗,如今在這平坦的沙漠裡,如同瘋了似地奔馳著。日偏時候,他們算計著,這一程最少也有三百里遠近了。

  阿爾金山巍然聳立在他們眼前,這座山本來只是一個影子,可是現在他們已可清楚地看見山上的雪,還有連綿不斷的流水,像玉龍似地垂掛著。沙漠中的綠洲,常常就是這樣構成的。

  他們看見了駱駝群,商人們頭上纏著布,偎在駱駝旁邊,踽踽地行著。

  依梨華打量著眼前,告訴譚嘯道:「前面有一處地方,叫做洛瓦子,我們可以在那裡歇到明天,然後備好食水。再走塔克拉瑪干。哥!我們再跑一程吧!」

  譚嘯望著她的臉,似乎恢復了往日的色彩,紅得像蘋果,他心中暗暗驚異著這姑娘超人的體力。新傷初癒之下,這麼拚命的飛馳,竟沒有給她帶來一些疲倦,反倒愈跑愈精神。自己本來已有些倦了,看她如此,反倒不好說休息,當時點頭微笑道:「好!那我們就到前面洛瓦子再休息好了,我真擔心你的身子——」

  依梨華嬌笑著,伸出一隻玉手,在他臉上撈了一下,一面飛馬而前,一面說:「謝謝你——我不要緊!」

  她笑得如一朵嬌花似地,由譚嘯身邊馳過,譚嘯不由臉一紅,哈哈大笑道:「小丫頭!你真是沒大沒小,我看你往哪裡跑!」

  說著催馬而上,依梨華邊馳邊笑道:「好哥哥——好哥哥,別鬧!別鬧!」

  譚嘯自後面追上,伸出鐵腕,如同抓小雞似地把她提了過來。

  他們緊緊地抱著,馬仍然在飛馳著,那附近一隊駝商,都嚇得停住了腳,紛紛瞪著他們,驚笑不止。譚嘯抱著這年輕的哈薩克姑娘,由他們身邊飛馳而過。依梨華一面咯咯地笑著,一面在討饒。她叫著:「癢啊!癢死了——」

  一時之間,已跑出了這片沙漠,笑得快要斷了氣的依梨華,連眼淚也出來了,最後都快要哭了,譚嘯才停止抓她的癢。依梨華嘟著小嘴跨到自己馬上,又氣又羞,但對於譚嘯,她還是想起來就愛。

  他那平日看來文質彬彬的儀態,是那麼給人以依戀的好感,可是有時候二人背人調情時,他又粗獷得可怕。那些大膽的動作,令這姑娘想起來不禁臉紅。他就是這麼一個人。

  他有時候開玩笑,開得未免過火,不管你討饒乞求,他總是不肯住手,直到見你快哭了,他才住手。你本來氣他惱他,可是只要一看他那充滿熱情的眸子,又叫你惱不起來,氣不上心,就像現在一樣的,依梨華半氣半笑地睨著他:「你呀——」

  譚嘯作了一個又要擒拿的姿態,笑道:「你再說——」

  依梨華不由嚇得連忙摀住嘴,連連搖手笑道:「我沒說什麼——沒說什麼——」

  三匹馬終於出了沙漠,來到了一片扎滿帳篷的有水草的地方,這就是依梨華所說的洛瓦子。

  一天的沙漠疾行,到了這個地方,聞到了水草的氣息,人和馬都不願意再走了。

  這地方有依梨伽太一個老朋友,名喚巴夫可羅,依梨華偕譚嘯找到了他。巴夫可羅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,維吾爾人,一句漢語都不會說,和依梨伽太交情很好。依梨華小時候見過這位老人家;並且很得這位老人的喜愛,現在突然來訪,巴夫可羅大喜過望,慇勤招待,視同己出。

  他當然最關心老友的起居情形,可是他所聽到的,竟是一個晴天霹靂,由不住抱著依梨華大哭起來,哭得譚嘯在一邊陪著落了不少淚。

  多日來,他盡量避免在依梨華面前提起有關她父親的事情,為的是怕她傷心,可是今天卻是免不了。依梨華難以克制自己,哭得比巴夫可羅更厲害,最後還是這位維吾爾老人,反覆地勸著她:「吉西烏赤!吉西烏赤!」(不要哭了!不要哭了!)

  這本來該是一個愉快的場面,如今反倒成了「牛衣對泣」的調調兒。當然這種悲哀是不會短時間所能消散的,依梨華雖然不哭了,可是卻與巴夫可羅追憶起依梨伽太昔日的音容,淒淒慘慘,好一個傷景傷情的可憐場面——而人常常是受場面所支使的。

  巴夫可羅對於這個可憐的孤女更疼愛了,同時由此及彼,對於譚嘯也另眼相待。他問清了二人的去路,不禁十分擔心,他告訴譚嘯說在大戈壁沙漠裡,常有凶狠的漢人馬客,打劫來往的客商;而且手段狠毒,最厲害的是一個叫「狼面人」的怪人。

  這「狼面人」令人談起來就為之戰瑟,狼面人來時,口中常常發出一種「虎——虎——」的怪叫之聲。

  譚嘯和依梨華聽得驚異不已,紛紛問這怪人的行蹤身世,所作所為。

  巴夫可羅戰戰兢兢,他說這「狼面人」來沙漠才不過兩三年,他來無影去無蹤,任何人也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,家住在哪裡——當然必定是在沙漠裡。

  他常常單身劫掠整隊的駝商,可是他卻也常常把沙金往貧民堆裡面送,貧窮的漢人喊他是「天狼仙」,貧窮的維吾爾或是哈薩克人,則喚他是「呼可圖」(大神)。

  可是恨他的人則叫他「狼崽子」、「狼面人」,這種叫法不脛而走,「狼面人」令整個的大沙漠為之戰瑟。據說他臉上常常覆戴著一塊狼皮,見過他真面目的人,卻是極少極少。

  除了「狼面人」之外,在天山一帶出沒的還有一個怪人,這人叫「老猴王」,也是一個談起來令人嚇掉牙的主兒。

  據說這「老猴王」是一個個性極怪的老人。因為瘦小乾枯,行動敏捷而得名,這人雖不打劫行旅,可是卻有一個怪癬,在他所出沒的周圍百里之內,不許任何人帶有兵刃。只要犯忌,此老下手極狠,他和「狼面人」水火不相容,可是二人誰也不能把對方如何;據說二人曾暗中比試了十次以上,仍是分不出高低強弱,他們之間的恨也就更深了。

  大戈壁出了這麼兩個怪人之後,過往行人客商,沒有不出一身冷汗的,他們在「狼面人」的勢力範圍之內,絕不敢帶有巨金。否則哪怕是留下一蹄之痕,這怪人也能由駝馬的蹄跡深淺上,分辨出有多少油水。他的判斷力,竟是奇準無誤,百試不爽。

  到了「老猴王」的勢力範圍之內,都要乖乖地放下兵刃,顯然老猴王好說話一點。可是「老猴王」脾氣常常反覆無常,而且此人既名為「猴王」,生性多少也有些近似「猴」類的,他很喜歡捉弄人,遇到他也不是一件好事。

  巴夫可羅繪影繪聲地描敘著這兩個怪人的行徑,二人如同聽神話似的聽著,他們想再多知道一點這兩個人的情形,可是巴夫可羅所知道的僅此而已。

  最後他奉勸二人,沿途一定要特別小心,但年輕好勝的譚嘯和依梨華,並沒有十分聽得進去。

  他們認為,這兩個人的武功,只不過可以嚇嚇過往商旅而已,至於他們二人,那是無所畏懼的。

  巴夫可羅補足了他們的糧水,第二天黎明,他們開始經過草地向大戈壁而去。

  中午,他們已踏進大沙漠的邊緣了,任何人只要向這大沙漠一踏足,那是要有相當勇氣的。因為這片沙漠太大了、太廣了,廣大得令人望之心驚!

  這裡有一部份回人盤踞著,他們還兼營販賣零星食物和奶子茶。二人在這裡用了午餐,吃的是糌粑和青稞餅,風乾的馬肉,喝著略有些酸味的奶子茶。沙漠裡的熱風陣陣吹過來,吹在人身上癢癢的,很想用手去搔。

  依梨華把一個皮褡褳似的皮囊拿出來灌滿水,足有兩大桶,然後讓馬馱著。譚嘯不解何故,依梨華告訴他說,是拿來飲馬的,她說沙漠裡可能兩三天不見一滴水,那時這些水就可用上了。

  然後他們自己也把水囊灌滿了,太陽快下山時,他們又開始上路了。

  夕陽下的沙漠,是那麼的柔和,天邊的一抹紅霞尤其襯托得可愛。這廣大的沙漠,就像是一片極大的鵝絨軟床,行走在上面的人,多少也有些這種感覺。

  他們彼此指著說著,不知不覺天可就黑了。

  星月下的沙漠,顯得冷嗖嗖的,那些吸滿了光熱的沙粒,有時候就像鬼火一般地放著閃閃的光。當強熱散盡時,才感覺到氣溫陡然地下降,騎在馬上的人,立刻感到有點凍耳凍手的感覺。

  走了一大段路,仍然沒有發現有水草的地方,可是馬上的人,已有些凍得吃不消了。

  正當他們下了馬,預備在沙漠裡湊合一夜時,忽然發現遠處有三點燈光閃動著。

  初看時,這燈光距離很遠,不多時已在眼前出現了,那是一隊為數約有十餘人的馬隊,為首三人手中舉著馬燈,射出黃澄澄的光華。

  譚嘯不由一怔,依梨華卻一扭嬌軀,竄至馬前,伸手抽出了一口長劍,驚道:「不好了,是馬賊!」

  譚嘯皺了一下眉,冷笑道:「先不要動手,待我們看清了再說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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