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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他說著雙手把譚嘯扶了起來,只覺得這書生身上冷得厲害;而且身子還在微微顫抖著。

  他皺了一下眉:「老弟!你坐好了,張開口我看看。」

  譚嘯只好張開了嘴,伸出了舌頭,晏星寒很奇怪地注視著他的臉道:「奇怪,以你舌苔上看來,並無受寒之狀——」

  他又伸出了二指,在譚嘯脈門上按了一會兒,覺得對方脈道跳動得很不規則,快快慢慢,也是有違常理。他按了一會兒,站起了身子,道:「沒有別的大病,受了些風寒,算不得什麼——我這就去給你開方子——」

  他說著回頭對雪雁道:「你小心地扶著譚相公,到偏院的靜室中去——需要什麼,只管問太太支去!」

  雪雁答應著,晏星寒回頭笑向譚嘯道:「小兄弟!你不要客氣,要什麼只管招呼一聲!」

  譚嘯忙站了起來,做了一個想欠身行禮的姿態,只是好像腰痛,彎下下去,反倒受了老善人一禮。等晏星寒走了後,雪雁捂著嘴一笑道:「呵!真是好德性!」

  譚嘯窘笑道:「小姑娘不要取笑我了。唉!你們老爺,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大好人。」

  雪雁一面扶著他慢慢走,一面巧笑道:「我真為你著急,昨晚上你不是千恩萬謝地拜託我為你說話麼?怎麼這會兒在老爺面前,又假客氣,千推萬謝——要是他真不客氣,不是糟了嗎?」

  說著斜著眼看著他,譚嘯歎了一聲道:「這就是所謂滿遭損,謙受益了,子曰——」

  雪雁忙打岔道:「好了!好了!我可就是怕子曰子曰——真是酸得叫人受不了——」

  譚嘯心內暗笑道:「我可抓著你這丫頭的毛病了,以後你沒事給我嚕嗦,我就給你來這一套。」

  想著走著,再看自己這副尊容,真由不住想笑,又由不住想哭。

  可是,他告訴自己說:「你已經走進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家門了,你要怎麼進行下一步行動呢?」

  想著,他幾乎忘了自己是在雪雁扶持之下,竟不由自主地走了好幾步。雪雁不由笑道:「咦!你自己能走了?」

  譚嘯一怔,腿一軟,又馬上不行了,他道:「勉強走兩三步還行,走多了就吃不住勁了!」

  雪雁好在身上有功夫,扶著他絲毫不覺得累,慢慢走過了一條走廊,來到了一溜廂房。那為首一間房子,在冬青樹環繞之下,門前還有整齊的一條小碎石道,兩旁都是花圃,十分美觀。雪雁指著這間房子道:「好了!到了,這一間就是。」

  譚嘯跟著雪雁走進了這間房子,見室內窗明几淨,一張大木床,上面鋪著厚厚的被褥,十分整潔。窗沿兩邊,掛著翠綠色的簾子,看來很是舒服。

  雪雁扶著他上了床,一面笑道:「這本來是蘇先生住的房子,他走了,一直空著。」

  譚嘯躺在床上,長長地吁了一聲。雪雁噗哧一笑:「這倒好,你什麼東西也沒有,我也省得整理了。」

  室內有一張大寫字檯,還有一個棗木架子青瓷大火盆,雪雁看了一眼:「我去給你弄火去!」

  譚嘯想把她叫住,因為他最怕熱,可是一想自己此刻的情形,只好不吭氣了。

  雪雁領著一個小廝,弄來了一鐵皮炭火;另外還提了一簍子黑炭,房子裡立刻暖和了。

  那擁被在床的譚嘯,想是太舒服的緣故,竟自沉沉地睡著了。

  雪雁本還想跟他聊聊,也只好算了,她輕輕把門帶上,回房而去,把這情形細細地告訴晏小姐,小真十分高興。

  譚相公的病,在晏府上下細心地照顧之下,總算是好了,恢復了他翩翩的英姿。

  老善人正式跟他談了一次,委任他為這府裡的帳房兼文案,每月束脩紋銀五十兩,這數目在那時候是相當大的一筆了。

  晏老爺子叫了一個裁縫來,比著譚嘯身段,給他制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服裝。本來這筆置裝費,老善人是要奉送的;可是譚嘯卻非要由自己第一個月薪水中扣除不可。爭執了半天,老善人無奈,只好依了他,這一筆置裝費竟花去了四十五兩銀子!

  這位新來的文案兼帳房先生,的確是一個少有的人才。晏府的帳,本是一團亂麻,好幾年從來就沒有清楚過。前任帳房蘇先生,也是一個糟懶蟲,在他任內,只求欺上瞞下,偽處甚多,晏老善人既不查究,他也就樂得得過且過。

  新來的這位譚嘯,作風可就大大地不同了。三天之後,他把過去的帳本重新作了一番整理,收帳用黑字,支出用括號說明,至於虛偽不明的虧蝕,都用紅筆標明,精細地繕寫,令人一眼就可明白;然後把這本帳簿,送給晏老善人過目。

  晏星寒大為讚賞,歎為奇才。由這帳本上,他才知道,那蘇先生在任兩年,實實地貪了自己一千七百兩銀子,莫怪他不幹了呢!

  晏星寒十分震怒,由此對這位新來的帳房先生更是禮敬有加。

  晏府上下共有主人三人,丫鬟三人,男傭八人,廚房上手下手四人,合計十八人。老善人把他們一一為譚嘯作了介紹;並慎重地關照他們,以後一切都要聽譚相公的指示。

  譚相公的大名,很快地就在晏府叫開了,人人都知道,來了一個譚相公,是老爺的心腹,誰不敬畏三分?

  在以後的半月之內,譚嘯更顯示了他超人的才華,他能詩擅畫,一筆蠅頭草書,很有點王羲之的味兒;至於筆下的工筆畫兒,人物花卉,老善人更是歎為觀止。

  晏府的大客廳,粉牆多已脫飾,新粉之後,這位譚相公自告奮勇,用畫筆在壁上畫了一幅丹青。人物畫的是「吳王后宮」,把西施、鄭旦等美女,畫得栩栩如生,大有脫壁而下之勢;至於溪邊浣紗,七巧樓輕歌曼舞,更有傳真之妙。

  他這一手妙活,真把晏府上上下下,全都震住了,就連那一向少出門的晏夫人楚楓娘,也驚異得贊為奇才!

  晏夫人本也畫得一手好丹青,可是見了譚相公這兩手之後,卻是打心眼裡折服。

  她和女兒晏小真,在譚相公登梯作畫之時,常常靜坐在一邊作壁上觀。譚相公畫美人頭髮的時候,用細筆勾,勾得真巧,晏夫人為此指著告訴女兒:「瞧!譚相公這一手,為娘自歎不如,你應該好好學一學!」

  他畫西施穿的鞋,鞋面瘦窄,還加著雙朵絨球。晏小姐給母親撒嬌道:「媽!我也要這種鞋,你給我做——」

  天真之態,溢於言表。可是晏夫人卻不去說她,因為她母女自心眼裡,已把這位譚相公當成自己人了。

  這一幅壁畫雖是日夜加工,可也畫了整整二十天。等到畫完成了,晏老爺子特地備上了一桌上好的酒席,為他賀功。

  酒筵間,晏氏母女各著盛裝出席,老善人席間起立,舉杯含笑道:「相公文采妙筆,老夫歎為觀上,曾蒙勞苦經月,這一幅「吳王后宮」,足使蓬篳生輝,只怕這甘肅一帶,再也找不出第二枝如相公這般妙筆了——來,老夫敬你一杯!」

  他說著一仰脖子,把杯中酒乾了;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,這位譚相公,卻是滴酒不沾。他含笑道:「多謝東翁讚賞,晚生只是自幼喜畫,並無真實功夫——晚生不擅飲酒,請東翁自用!」

  老善人怔了一下,皺眉道:「相公少飲一點兒也不行麼?」

  譚嘯尷尬道:「晚生少飲即醉——實在是——」

  他這種樣子,立刻獲得晏氏母女的同情。尤其是晏小姐,連忙為他辯解道:「爸!人家是讀書人,你老人家少叫人家喝酒——」

  說著,明眸有意無意地向著譚嘯一瞟,可是譚相公卻連正眼也不敢看她。

  老善人皺眉笑道:「你不要為他擋駕,今天是為他賀功,他不喝酒怎麼行呢!你說讀書人不喝酒,古來多少騷人墨客,飲酒賦詩,他們喝酒的名堂,可是更多呢!你莫非沒聽過李白鬥酒詩百篇的故事麼?」

  說著他又舉了一下杯子,呵呵笑道:「譚相公,你說對不對?來!少喝一點!」

  譚嘯微微一笑:「東翁所說不假,的確文士愛酒自古皆然,只是晚生卻是別有原因——請東翁原諒!」

  老善人與夫人以及晏小真不由全是一驚。老善人臉色微微一紅,哦了一聲,含笑問:「原來如此,這又是為什麼呢?」

  譚嘯苦笑道:「晚生在先祖父去世那年,就發下誓言,如不能手刃仇人,至死不飲滴酒——故而多年以來,從不曾飲過——」

  老善人不由面色一變,啊了一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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