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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袁菊辰想到此,不禁伸手摀住嘴,一连咳了几声。风把漠地里的沙子卷起来,刷刷地打在他身上,春容同情地望着他道:“少爷!你怎么了?”

  袁菊辰摇了摇头,策着马,苦笑道:“春容,你对于自己常常怎么想?”

  春容皱着眉,现出一些迷惑,菊辰浅浅一笑道:“我是说,你是怎么去追寻快乐的?譬如说,你过去住在这寂寞的沙漠里的时候。”

  春容在马上,一只手挠着辫子,脸色绯红地笑了笑,低下了头,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瞧着她的主人道:“少爷,我——我不知道——”

  停了一下,她又结结巴巴道:“我不愿意动,只要静静地就好,再要有一个人和我说说话,我就很满意了。”

  袁菊辰侧脸看着她,剑眉微轩道:“只这样就满意了?”

  春容抿嘴一笑,红着脸道:“还要怎么样呢?对于那些得不到的东西,我才不想呢!怎么想也没有用嘛!”

  袁菊辰点了点头,轻轻吁了一口气道:“是的,想也没有用。”

  春容也似有些伤感了,她轻叹了一声,低头讷讷道:“小姐这一死,我往后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!少爷!”她抬起头试探着问:“你真的要出家?”

  袁菊辰漠然地点了点头,苦笑道:“春容,每一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圈子、生活的兴趣,由于每个人的思想领域不同,所以兴趣也是各自迥异的。”

  他感慨地顿了顿,接下去道:“就好像一个失明的瞎子,他就体会不到一个好人的乐趣;相反,你我也不能体会一个瞎子的快乐。我敢断言,他们是有快乐的,而那种快乐是永远属于他们自己的,别人抢夺不去,即使是抢夺去了——”他摇了摇头,“得到者,也许是一份痛苦,怎么呢?生活的领域不同嘛!也就是说,你对快乐的认识还不够深刻,所以,一个人妄想去了解人、去改变人、去分享人家的快乐或是痛苦,那是多么不明智的举动,是多么愚蠢。”

  春容翻着一双眸子,大有处身五里雾中之感,她一只手摸着心口,讪讪地道:“你骂人!骂我蠢?”

  袁菊辰忍不住被她逗笑了。春容嘟着嘴道:“哼!绕了半天,最后原来是骂人,少爷才坏呢!”

  袁菊辰叹了一声,他的心情似乎开朗了些,他突然体会到,如能把淤积在内心的一些琐碎向人吐诉一下,倒是一副开心的妙方。只是久居寂寞的人,已习惯于领受,他认为“咀嚼”比“倾诉”更能安慰自己。因为前者只是对自己,而后者却要别人负责。因为你并不能保证听你倾诉的人,一定都是快乐和心甘情愿的。

  白姗死了之后,他所选择的未来之路,没有违背这条处世的哲学宗旨,他始终是自爱的,一个从表面上看来坚强有力的人,其实是最脆弱的。他的坚强只是有所恃,有所依赖,一旦丧失了所依赖的东西,会比弱者更要软弱。但是,作为一个人,起码的条件,是要能够处置自己。至于把自己带到一个什么境地,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。

  白云在穹空里奔腾着,黄沙也在风中打着旋儿,天地之间一片茫然。夜,渐渐降临在这大戈壁沙漠里。

  袁菊辰把风帽往下拉了拉,对春容道:“咱们快赶一程吧!天要黑了。”

  于是三匹马一辆车,在无垠的沙面上,其快如矢地向前奔驰着。黄沙弥漫,转瞬无踪。

  古人谓:“蜀道难,难于上青天。”可是沙漠之行,却百倍难于蜀道之行。深入沙漠之后,首先就会令你感觉到“大”,大得可怕的沙漠,小得可悲的人,一旦掉在这个大沙漠里,会令你头昏目眩,直似“冻蝇冲窗”,分不清东南西北。如果没有识途的老马和坚定的信心,你休想从容进出。

  值得庆幸的是,先锋官铜锤罗是一个老沙漠,在引导方面来说,可说是一个人才。他那双围满了皱纹的老鼠眼,善现天时地利,而那红如霜柿似的一颗大鼻头,也颇能闻出远近的水草气息;因此,西去营盘,他被众老依为向导。

  现在他正得意洋洋地驰骋在这一队人马的最前哨,长途的奔驰,人马都显得很疲惫,晏星寒仰头喝了一口水,把水囊递给旁边的裘海粟,又偏过头,叹了一声道:“铜锤罗,咱们可不能再猛跑了,人无所谓,牲口可有些吃不消了。”

  可不是,七八匹马一个个喷着白气,鼻孔张得大大的,口中冒着白沫,全身上下为汗水浸得湿淋淋的,再被沙子一染,简直像是从烂泥塘里钻出来的一样。

  铜锤罗勒住了马,后面的黄花瘦女气喘吁吁地骑马上前道:“不行,不能再这么跑了,我渴得慌!喂!”

  她向着铜锤罗一扬头道:“你这个带路的,光他妈知道跑,人和马都要累死了,你知不知道?”

  铜锤罗过去不敢惹她,今天可不怕她了,一翻小眼道:“咦!姑奶奶,你怎么骂人?我光知道跑?我也知道在家里睡觉舒服——”

  晏星寒生怕他们又拌上了嘴,当时插口道:“算了!算了!说个什么劲——”他叹了一声道:“我们稍歇一会儿好了!”

  这时,剑芒大师也由后面赶上,稍勒马道:“铜锤罗,此去营盘,还有多少路程?”

  铜锤罗往远处看了看,一只手摸着下巴道:“大概还有一百八十来里!”

  剑芒点了点头,目视着晏星寒道:“晏兄的意思,咱们能否在此小歇?”

  晏星寒点了点头,可是铜锤罗却摇头道:“不行!”

  众人不由一怔。铜锤罗皱着眉毛说:“大师有所不知,这些牲口倒并不是力量接不上,而是口渴的关系,愈歇愈没办法。”

  剑芒点了点头道:“那怎么办呢!这附近又没有水草,愈跑不是愈糟吗?”

  黄丽真瞪着眼嗔道:“要跑你一个人跑去!”

  铜锤罗看了她一眼,气得直翻白眼,心说:臭女人,你不过是沾了你师父的便宜,要不然我打扁你!

  想着冷冷一笑,没有答理她,慢吞吞地对剑芒大师道:“后辈对这一带十分清楚,大概再走三十里,就有一处饮马湖,到了那里,牲口可以喝一个饱。咱们歇歇再走也无所谓,这里却不行!”

  剑芒大师微微一笑,点头道:“那也可以,你没有记错吧?”

  铜锤罗哈哈一笑,一只手插着腰,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,大声地道:“大师,不是我铜锤罗夸口,这塔克拉玛干沙漠,往东由安西算,西到巴楚,北到大沙漠边上的库车,南到——”

  说到此,看见黄丽真在马上撇嘴,他顿了一下,冷笑了一声道:“姑奶奶你不要撇嘴,我要没有两下子,也不敢现这个眼!你去打听打听,差不多的人,敢不敢往沙漠里面走?口说无凭——”

  他还要多说,晏星寒面色一沉道:“你怎么老说这些废话?还有完没有?”

  铜锤罗只好半途把话吞了下去,咽了一口唾沫。

  这时,一直在马上闭着眼睛不发一言的莫老甲,也忍不住睁开了眼,瞪着铜锤罗道:“你说哪里有水池子?”

  铜锤罗尽管内心把他们师徒恨之入骨,可是对于这个老魔头,他仍是打心眼里怕。当时耷拉着眼皮,用手往前面指了一下道:“还要前去!”

  莫老甲侧头,往另一匹马上看了一眼,那里落着他的一双白额鸠,他冷冷地道:“那就不要再耽搁了,咱们往下赶,我的鸟十来天没玩水了!”

  铜锤罗目光一瞟黄丽真道:“只是这位姑奶奶说要歇一会儿!”

  黄花瘦女脸一红。莫老甲慢吞吞地说:“是听她的,还是听我的?我叫你走,你就走,少调皮!”

  黄丽真马上接道:“调皮对你没有好处!”

  铜锤罗气得脸跟紫茄子似的,他本以为自己现在身份和往日不同了,却没想到,在人家眼里,自己还是一丁点儿。

  经过这十来天的相处,晏星寒对于莫老甲的脾气,多少也有些习惯了,此刻闻言,颇不以为意地点着头,看着铜锤罗说:“教主叫你走,你还愣着干什么?还想叫他的鸟抓你一下是不是?”

  一提到鸟,铜锤罗吓得咧了一下嘴,下意识地看了那两只怪鸟一下,当时红着脸带过了马头,一行人马,又继续往西而去!

  天边的晚霞,红得就像是少女脸上的胭脂,高空一行雁影,慢慢由各人头上掠过。

  这片沙漠,实在说,还不能正式算是大戈壁,只能算是大沙漠的一个边沿。因为由营盘至金达里克,还有一道雀河,雀河以西,才算是正式的大戈壁沙漠。

  所以,能在天空发现兀鹰或是雁影,在浅沙的地面上,也能发现仙人掌,只是不见拉骆驼的商人。沙面安静地铺展着鹅黄色的沙粒,就像是一幅极大的绒毡,风吹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

  只是,这一切,都因为人马的饥渴而减色,旅行的人,再也没有心情去欣赏这种大自然的图画。何况,西去营盘,并不是在游览,而是去赴敌人的约斗。

  马蹄把平静的沙面激怒了,扬起了漫天的黄雾,骑在马上的一群老少,都用厚厚的面巾,遮着口鼻。一个时辰之后,当这些牲口都已显得疲累不堪,红衣上人裘海粟的马,甚至于栽倒在漠地里不愿爬起来的时候,铜锤罗忽然手指着两箭以外,兴奋地道:“看!到了!那就是饮马湖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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