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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晏星寒虽没有儿子,可是这个小女儿,却继承了他的功夫,有时候老善人一想起来,倒也心安了。

  他看着天真娇气的女儿,眼角不禁浮起了鱼鳞笑纹。这时谭啸含笑问他道:“东翁,这是真的么?晚生到时候也要与你老人家祝寿呢!”

  晏星寒呵呵大笑道:“还早呢!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你为我分劳一下。因为来的朋友太多,老夫一人怕照顾不过来呢!”

  谭啸含笑道:“这是我应该代劳的,东翁何须托嘱!”

  老善人今天太高兴了,喝了不少的酒。虽然谭啸滴酒不沾,他自己一人却是独斟自饮,酒到杯干,一直吃到玉兔东升,才尽欢而散。

  谭啸谢了叨扰,一个人转回房中去了。

  他出了这间饭厅,冷冷的夜风,直刺入到他的衣服里面去。天上的月光虽然皎洁,可是十一月的天气,在这西北地区,也是极为寒冷的。

  他独自踏着月色,回到那间目前属于自己的房间。他把火盆里的火弄熄,脱下丝棉袄,怅怅地坐在书桌边,心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。

  来到晏府已有一个多月了,尽管晏星寒对他那么好,那么亲热;可是由于“仇恨”二字的作祟,他一直如坐针毡似的不安。感到有点“为虎作伥”的味儿,这是他想来就深深感到痛苦的事情。今天更痛苦的事又降临在他身上了。

  对于晏小真,他始终不敢动念,有时候偶尔想到她,他也会立刻把她的影子逐出念外。平素见了面,他也是尽量地躲着她,他实在不愿意,在自己如今的立场下,和这个有着特殊身份的女孩子,在感情上有所牵连;即使是普通的感情,他认为也是不必要的。

  这并不是说,谭啸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,也并不是说晏小真达不到他理想的程度。事实上,这个姑娘除了是晏星寒的女儿以外,在任何一方面,都可谓之是女中翘楚。如果换了一个立场,那是求之不可得的。

  谭啸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人物,他做任何事,都不会拖泥带水。他有冷静的头脑,明锐的眸子,这些都帮助他对于人生的认识;并且告诉他,什么“可为”,什么“不可为”。

  离开了“岳家祠堂”之后,他随着那个救他而去的老儒“南海一鸥”桂春明,在珠江梨花洲住了整整十个年头。桂春明把一身惊人的功夫,统统传授给了他;并且带着他在大江南北闯荡了整整五年。这五年来,谭啸获得了极深的阅历,熟悉了武林中一切情况。

  南海一鸥桂春明,不但有一身惊人的功夫;而且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博学之士,诗书琴画,无所不精。因此谭啸也在这些方面有了极深的造诣。

  等到这个年轻人在桂春明的眼中已经完全强大了之后,有一天,桂春明唤他至身前,这个怪异的老头子,拿出了一件小孩的衣服给他,简单地告诉他道:“现在你报仇的时候到了。孩子!你牢牢地记住这件衣服上的每一个人的名字,他们就是当年杀害你祖父的仇人。”

  谭啸大吃了一惊,数十年来,他对自己的出身,一直是一个谜。桂春明从来没对自己说过,每次问他,他总是摇摇头,再不就告诉他说以后自会得知。久而久之,谭啸也就不问了,想不到今日,师父竟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,他怎会不大惊失色呢!

  他当时战兢兢地打开了那件衣服,细读了衣上的字迹,仍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。“南海一鸥”桂春明这才长叹了一声,把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详述了一遍。谭啸听后,真如晴天霹雳,一时泪如雨下,当时就要别师去手刃仇敌。

  可是桂春明却冷冷笑道:“孩子!你可知这四个人,如今都已不在武林中了么,你到哪里去找他们?”

  谭啸不由怔道:“师父,他们都在哪里?”

 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:“莫说我也不知道,即使是真找到了他们,孩子!你别以为你功夫不错了,可是在这四个老人面前,嘿嘿!你还差得远呢!”

  谭啸面如枯木死灰:“你老人家这么说,弟子的仇就报不成了?”

  桂春明哼了一声:“我以为这些年,你已很老练了。如今看来,你仍然嫩得很——看来,你还不是他们的对手——”

  谭啸不由脸色通红,垂头不语,可是内心却一百二十个不服。南海一鸥冷冷地道:“对付这种强大的敌人,有时候并不能完全靠武力,当然武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,但你必须要运用冷静的头脑——万万不可大意,否则你非但仇报不成,本身只怕也要性命不保呢!”

  谭啸略为会意,道:“你老人家的意思是说要用智谋取胜吗?”

  桂春明笑了笑:“话是这么说,唉!我怕你斗智也不是他们对手啊!”

  谭啸不由剑眉一挑,忿忿不平道:“你老人家只告诉我他们的住处就行了!”

  南海一鸥桂春明笑了笑:“你不要不服气,你是我徒弟,我难道不希望你给我露脸么?”

  他龇牙一笑:“可是话可不能这么说,我不得不先告诉你一下,这四个人可没有一个是好惹的。尤其是近几年来,江湖上已经没听说过他们的踪影了,所以你这个仇——”

  他说着皱了一下眉。谭啸不由忿然道:“弟子走遍天涯海角,也要找到他们——”

  南海一鸥一翘大拇指道:“行!这才是我的好徒弟,你既然有这种志气,我可以告诉你!”

  说着他瞇着一双细目微微笑了。谭啸一时不禁有些胡涂了,他问:“你老人家怎么说?”

  桂春明嘻嘻一笑道:“你要是有为难之色,我这话就不说了,难得你还很有志气——”

  他把眸子瞇成了一道缝:“我这么苦心传授你功夫,又是为了什么?孩子你能不明白么?”

  谭啸不由怔了一下。桂春明冷冷地哼了一声:“老实说,这个仇你要是报不了,你也就不必再来见我了——”

  南海一鸥桂春明说到这里,铁青着脸站了起来。谭啸这才明白师父先前的话语,是在试探自己的决心,不由暗暗庆幸。幸亏方才没有说出泄气的话来;否则以师父脾性,当时就会拂袖而去,与自己脱离师徒关系,想着犹自惊兢不已。

  他定了定心,咬牙道:“你老人家放心,弟子定能手刃仇敌!”

  桂春明秃眉一扬:“好!那我可以告诉你,那剑芒大师五年前退隐浙江,红衣上人更是行踪如萍,白雀翁朱蚕远居天南,这三人为师曾用了许多苦心,都不能访出他们确切住处;只是那天马行空晏星寒,却因家产庞大,又有妻女,所以数十年来,足迹未离西北。他在肃州甘州都有极大的马场,你只需到那里一问,不难查出他的行踪——”

  桂春明顿了顿,又接下去:“只是此人,可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。据我所知,十数年以来,还从没有一人,敢轻犯其缨的!万一你找到了他,却要特别小心。”

  谭啸不禁流泪道:“师父苦心造就出弟子一身武功,倘能报得这血海深仇,我谭氏列代祖宗,也定会于九泉之下,感激不尽。师父,你老人家请受弟子一拜,我这就去了。”

  桂春明长叹一声:“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,你不姓谭,而是姓罗。你祖父铜冠叟罗化,原也是我道中之健者,只因为当年杀孽太重,才至有后日之结果。罗化与我,当年曾有数面之缘,可是并无深交,我之所以救你,乃是本着武林道义!”

  他微微愤怒地道:“我如今已是他四人的仇敌了,可是我并不在乎他们,我还有力量与他们周旋!”

  谭啸深深一揖道:“师父对弟子的大恩,没齿不忘,只是先祖血仇,弟子必要亲手湔雪,不便假手恩师,弟子此刻忧心如焚,想立刻就走!”

 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:“我已经告诉你了,这事情千万不可鲁莽从事,千万要冷静。你只要记好了,就去吧!”

  谭啸敛泪道:“弟子既是姓罗,又何故改姓谭,尚请师父明告,以开茅塞!”

  桂春明点了点头道:“这点,我是应该告诉你的。你父母皆早亡故,令堂姓氏我亦不知,但令祖母谭心仪,当年也是一成名女侠。我所以令你从她姓谭,主要为避免那四个老儿,对你注意。以我之意,今后你仍以谭啸之名出现为好。”

  谭啸流着泪听着,等桂春明说完缘由之后,他默默记在了心里,就此离开了“南海一鸥”。

  心怀仇恨的谭啸,终于找到甘肃。他在这宽广荒凉的地方流浪了整整半年,足迹遍过天山,布隆吉河,也曾在祁连山下的大草原飞马驰骋过,这个广阔的地方,的确有一番博大的气概。

  天山白皑皑的雪、库穆塔格水草沙漠、漠在线驼影、美丽的仙人掌和盛开的水仙花——这是内地的人民所很少得见的,谭啸在接近西域的边沿路上却都一一见识了。

  可是他仍是一个沉郁的人。

  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书人,一直找到了晏星寒的大牧场;可是晏本人却住在肃州,很少到甘州这地方来。

  晏星寒的大名,在此地果然是无人不知。因此,谭啸也就很容易地找到肃州来了——

  窗口的冷风,嗖嗖地吹进来,谭啸默默地想着这段往事,内心浮上了一种莫名的痛苦。按说他既得到了晏星寒如此信赖,正可借此把红衣上人等三人下落问出来;然后就可下手复仇了,这不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么?可是他又为什么如此忧伤呢?

  这种感觉的确是令他想不通的,他自从踏入晏府的第一天,已对自己发下了重誓,如不能把这个大家庭弄得家破人亡,他绝不走出晏府的大门。

  这种恶毒的誓言,时刻如同虫蛇一样地咬噬着他的内心,他现在才发现,这是一个极难的任务。现在,晏夫人竟把她的女儿交到了他的手中,更令他愈发感到棘手了。

  有一个很微妙的趋势,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,决心已有些动摇了。尤其是晏小真的天真妩媚,常常令他感到困扰。他默默地想:“如果有一天,这个可爱的女孩子,丧失了父亲,她将会如何?她对我会如何呢——”

  谭啸苦笑了笑:“她一定会恨死我的——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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