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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引子九:斷臂

  「皇爺動刀了──」

  四下裡人聲沸騰,那些鶯鶯燕燕的美人兒紛紛四下逃奔,霎時間逃避一空。

  朱由檢一手持劍,全身是血地倚著廊柱子喘息不止。

  只以為身邊不再有人跟著了,卻見一個蠕動的人影,膝行而近,用著顫抖的聲音,一面叩頭道:「臣在──皇爺您醒醒吧,讓臣背著您回宮歇著吧!」

  朱由檢瞪著兩隻紅眼,遲疑地在他身上轉著:「是你──王承恩?」

  「是臣──臣侍候皇上!」王承恩又磕了個頭,「下雪了──外頭冷,爺穿得少,小心凍著了──」

  「嘿嘿──」

  像是喝風那樣,朱由檢發出了一串笑聲,低頭看看,可不是,就這麼一會兒功夫,身上已飄滿了雪花,風打廊檐子那頭,箭也似地直襲過來,惹得三五盞宮燈滴溜溜直打著轉悠。

  天交五鼓,敢情是冷得厲害。

  朱由檢掙扎著由地上站了起來,王承恩忙上前用力扶著,才覺出皇帝全身火也似地發燙,不由嚇了一跳。

  「唷──這可不對──皇爺您病啦──」

  一面說,待要回頭去招呼人,朱由檢卻向他擺手道:「用不著──用不著了──這個時候──用不著了──來,跟我到西宮去──」

  「是──」王承恩一面打著哆嗦,「爺是說上袁娘娘的宮裡去?」

  「對了──就是去她那裡──」

  王承恩一面應著,心裡可是七上八下。剛纔的那個場面,可是血淋淋如在眼前,要是到西宮袁娘娘那裡再重演這麼一手,那還了得?

  「皇爺──您先歇歇氣兒──這天交五鼓了,依微臣看,您還是──」

  「住口!」朱由檢大聲喝著,霍地沉下臉,「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?我就先殺了你──」

  話聲甫落一口青鋼長劍,直指著了王承恩的臉,後者嚇得身子一縮,垂下了頭,想想果真大勢已去,便是皇上這條性命又何能保全?

  「臣遵旨──就是──」

  一面說,忙自把一件絲棉長罩甲脫下,想為皇上披上,卻被對方劈手搶過來丟在地上。

  那一面燈光晃動,司禮太監王之心同著四個內侍遠遠站定,似乎心存驚懼,不敢靠近。

  「皇爺要打道西宮,你們頭裡帶路吧!」

  說時,王承恩偷偷向對方丟了個手勢。彼此都是在皇帝跟前侍候有年的老人了,自然省得,看見了王承恩的手勢,嘴裡應了一聲,王之心轉身就走,暗中支使了個小太監,飛快地先向西宮報信。

  袁妃那一面其實早已得到了消息,皇后的死,固然使她悲衷心顫,皇帝的親手殺人,更令她驚異莫名。

  其實,她早也存下了必死的心,先時皇后在未死之前已經知會她了,只是這等大事行來談何容易──

  一條白絞早已繫好梁柱,只差著那一點「狠心」,真要一鼓作氣,蹬上凳子往繩圈裡一套,也就一了百了,難就難在這霎間之勇。

  寒風叩窗,蕊影搖紅。約摸是天已經亮了,那麼慘慘的魚肚白色,灰矇矇地映著窗櫺子,「死亡」的陰影,越是沉重地壓迫著她。

  這時候,小太監飛奔來報訊兒,說是皇爺拿著寶劍來西宮了。

  ──像是一支冰冷的利箭,射進了她的心裡。

  再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,哭著蹬上了凳子,往早已繫好的繩圈裡一套,腳下一個打悠,踢倒了凳子,便自吊在了空中。

  卻在這時,房門「嗒」的一聲被踢開來:

  朱由檢霍地仗劍而入──

  映入他眼簾的,竟是那麼悽慘的一副情景,袁妃空懸的身子,甚至於還在顫抖,長髮披散、水袖深垂──

  「噢──」

  朱由檢像是兜心著了一錘那樣地震驚住。驀地,他撲過去,抱住了袁妃的身子。

  天公像是在有意玩一場死亡遊戲,或許是那個上吊的繩結結得不緊,竟自在這一霎突然鬆脫,袁妃的身子「撲通」跌落直下。

  袁妃真的還沒有死,經此一震,竟自發出了呻吟聲,手腳俱在顫動──

  一旁目睹的幾個太監都嚇呆了。

  王之心嚷著:「還有救──」待將撲前救人,卻為皇帝的一聲斷喝,止住了動作。

  「不許動──」

  「皇上──」

  慘淡的燈光下,他們發覺到皇上那一張白中透青的臉,神態大是有異,那一雙赤紅的眼睛──噯呀──分明又回到了先時怒殺各嬪妃的模樣。

  一念未及,朱由檢已搶步而前,瘋了似地向著袁妃揮劍而下,一連三劍,砍在了她的臂上、身上、腿上──霎時間怒血飛濺,慘不忍睹。

  「皇上──皇上──」

  王之心嘴裡嚷著,待將向皇上撲抱時,卻為朱由檢迎面一劍,刺中左頰,「啊呀」一聲,倒臥血泊。

  「不得了啦──皇上殺人了!」

  「皇爺瘋了,殺人啦──快逃命吧──」

  幾個內侍瘋了似地奪門而出,霎時間哭叫聲傳遍了六宮。其時宮中凶訊頻傳。一雲太監王相堯已經開了「宣武門」,統率著千餘御林親軍降了闖王,兵眾大舉,即將入宮,再加上皇爺發瘋親手殺人的消息,一經渲染,頓時間整個大內俱為之震動,沸哭如雷,人人意圖逃命,哭號狂奔,真如鬼魅世界。

  朱由檢其實並沒有瘋。只是刺激太深,人到了這般光景,已無能自主,他只是執著地去追循一條自己認為當走的路而已。「國君死社稷」,他不但要自己殉國,也要那些屬於他的女人,為免遭賊人的蹂躪侮辱,一同隨他而去。

  颼颼寒風,戰慄著他形銷骨立的弱肢,卻是情緒的高亢,已無能自己。

  「皇爺──您老就歇歇手,饒過了他們吧!」

  一個顫抖的影子,用著顫抖的聲音,在向他哀哀乞求,一面頻頻叩頭。

  朱由檢聞聲一愣,只以為身邊的人俱已逃命星散,想不到此時此刻,還有人不怕死地在自己身邊。

  「是誰在說話?」

  一面說,他奇怪地向這人望著。

  其實,對方那熟悉的聲音,早已經告訴他這人是誰了──

  「王承恩?是你──」

  「是──皇爺──」

  一面說,只是痛泣叩頭不已。

  是時宮中盛傳李闖王已率眾逼近大內,再加以皇帝發瘋,動刀殺人,幾百名嬪妃、宮女已投河自盡,皇后、袁妃的相繼自殺──這麼多聳人視聽的消息,一經散播開來,莫怪乎整個大內為之沸騰,「三千粉黛」哭號連天,奔走無復門限。大樹一倒,猢猻盡散,形像之慘烈,簡直不忍卒聞。

  「您起來──俺們爺兒兩個說話──朕有事交待你──」

  「皇上──奴才不敢──」

  「起來吧──」

  皇上的聲音出奇的鎮定──王承恩驚了一驚,緩緩站起。

  「我總算沒有看錯了你,要是文武百官,人人都像你一樣對朕忠心,也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下場了──」

  聲音是那麼的低沉、悽涼。

  感覺著皇上已不似先前的衝動,王承恩略略放下了心,卻是大勢已去,敵騎將臨──皇上他能倖免嗎?一想到這裡,王承恩只覺著手足發顫。

  「皇上──是時候了,您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──」

  「哼──這個我當然知道!」朱由檢冷冷地說,「你快代我去傳幾道旨意,要張太后、劉娘娘、懿安皇后、李妃、謝妃──叫她們都死,自己上吊吧──不要等著我親自下手──」

  「是──奴才遵旨──」王承恩舌頭打顫說:「這事原不應皇爺──自己費心──奴才這就去──去──」

  「快去!」

  「是──奴才去去就來!」

  他終是放心不下,匆匆找來幾個太監,要他們分別傳旨,隨即回到皇上身側。

  「奴才已叫人把皇上的旨意分別傳下去了──皇上,天可是就──您──得快──」

  一面說,王承恩眼巴巴地看著皇上。他其實在萬分危急之中,也作了必要的準備,在「中南門」備了八騎人馬,以備緊要關頭,皇上的出亡之用,只是卻不敢事先透露,更不能貿然提起。

  果然,朱由檢還有他自己的打算。

  「還有一件事!」看著王承恩,朱由檢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腳:「走──到壽寧宮去──」

  王承恩一楞說:「皇爺是要去看長平公主──」

  朱由檢沒有吭聲,一雙眸子閃爍有光。王承恩打了個哆嗦,嘴裡應著,心裡不禁狐疑,莫非他心裡還在動著殺人的念頭?──又豈能向自己親生女兒下手?

  思念中,朱由檢已率先而行。

  此去「壽寧宮」不過一箭之距,王承恩一面快步迫上,心裡卻頻頻打鼓。

  原來皇上居住的「乾清宮」與皇后居住的「坤寧宮」,再加上當中的一個「交泰殿」,即所謂的「後三宮」。至於眾嬪妃居住的東西六宮,卻在「後三宮」的東西二側,分隔著「日精」、「月華」──等八處宮門,這片佔地廣大的深宮內院,再加上各皇子、公主居住的另外五組同式樣的宮殿,即是後來民間俗語所謂的「三宮六院」了。

  「三宮六院」事實上正是皇帝居家所在。建築之華麗、庭園之幽美,自是不在話下,御花園裡多的是奇花異石,亭臺樓謝,美不勝收,只是眼下,由於義軍的即將入侵,皇上的動刀殺人,傳說紛紛,人心早已大亂,宮娥們相互奔走,大哭小叫,亂到無以復加。

  朱由檢一逕來到了長平公主居住的「壽寧宮」時,公主先已有了知會,正由兩名宮女侍候著穿衣出見。

  天已矇矇地亮了,卻有大群的烏鴉,在空中盤旋叫囂不去,飛雪如絮,混合著細小的雨絲,落向地面即為之融化,陰森寒冷,前所未見。

  朱由檢方自踏入宮門,長平公主已彷徨出見。

  這一夜她連驚帶嚇,那裡能睡得著?乳母方氏好話哄說,不待天亮,便匆匆起身,打點整理了一些物品,預備聽候父皇的旨意發落逃生。

  她今年已經十五歲,生得白皙高軀,平素極得父母的寵愛,是以在乍然聽得父親動刀殺人的消息,還不能相信,尤其不會想到會對自己下手。

  這一霎她彷徨出見,乍然看見父親手持寶劍,全身是血的模樣,一時嚇得哭了起來。

  朱由檢臉色鐵青地看著她,悽慘苦笑道:「千不該,萬不該,你不該投生我家,大妞兒──你就認了命吧!」

  長平公主只顧低頭大哭,尚還沒有領會出父親話中之意,忽聽得身後乳母方氏的一聲驚呼,慌不迭抬頭一看,父親卻惡煞凶神般來到眼前。

  ──她這裡才自嚇得驚叫一聲,朱由檢掌中那一口龍泉寶劍,已當面直劈下來。

  長平公主驚慌中忙舉左手以格,正中臂腕關節,「卡嚓」一聲,將一隻左腕生生斬斷墜地。

  公主慘叫一聲,踉蹌倒地。

  她身後的乳母方氏「啊唷」慘叫一聲,驀地撲前搶護,卻為朱由檢第二次揮出的劍鋒,正中後頸,一時怒血飛濺。

  長平公主連疼帶驚,早已暈厥。

  朱由檢大聲喘息著,踉蹌進前,一面用左手衣袖掩著臉面,一連又揮砍了兩劍,卻都斬空,落向地面──隨即放聲大哭,拋落手中長劍,轉身奪門而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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