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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引子七:死宴

  銀牙打扳,小紅低唱。

  袁貴妃這一曲「惜分飛」真可謂婉轉動聽,唱到感情深處了。

  「淚濕闌干花著露,
  愁到眉峰凝住,
  此恨平分取,
  更無言語託附。
  斷雨殘雲無意緒,
  寂寞朝朝暮暮,
  今夜山深處,
  斷魂與君同住。」

  長夜未竟,燭影搖紅。一曲方終,早已是淚眼闌干,便自跪倒在皇帝座前。

  朱由檢喝了聲:「唱得好──」手起金杯,把滿滿一觥酒喝了個涓滴不剩。

  ──他的另一隻手,不自禁地托起了袁妃的臉──宮樣蛾眉,鬱鬱秋水,翹起的脣角,點綴著那一顆多情的相思紅痣,這一切都已迷離,為淚模糊了。

  今夕何夕?彼此心裡有數,即將是「訣別」之夜了。

  記憶所及,這「乾清宮」,皇上的夜宴,從來還不曾這麼的冷清過。除了一組隔著一層紗幔的六名宮人絲竹侍候之外,寢閣裡便只有周皇后、袁妃二人,再就是皇上素日甚為喜愛的兩隻白毛鸚鵡──靈禽有知,今夜卻異常寧靜,不再「學舌」聒譟,玉案上杯盤狼藉,已到了分散時候。四名內侍,隔著垂紗的月亮洞門,小心侍候,俱知道皇爺今夜心情極是反常,怕將有不測之災。而隔著玉屏之外的另一錦閣,司禮太監王之心、秉筆太監提督軍務的王承恩等一干內宦,約在十人之數,卻是默默無語地互相對看著,似乎俱已嘗到了國亡家破的滋味,前人所謂的「楚囚對泣」應該是距此不遠了。

  毫無疑問的他們應該是對皇上最忠心的幾個人了,如果不幸皇上為國而死,他們肯定不會媮生,如果皇上賜他們死,也必將唯命是從。悲哀的是似乎除此之外,不能夠運籌幃幄,卻是一籌莫展。

  天越是黑,夜也越靜。

  李自成的大軍,或許已攻進了內城?佔據了京師!何以已不再聽見那隆隆炮聲?京城裡此刻該是一種何等場面?平民百姓又將何以自處──

  無論如何,今夜,此時,也就是眼前的這一霎,皇帝所在的大內深宮,仍能享受著一份寧靜,敵人還不曾攻入,至今這一份寧靜還能維持多久,可就不忍卒慮了。

  沉沉的夜色裡,雖然遠隔著重重的高大宮牆,卻能看見紅紅的火光,如果仔細分辨,這樣的火光四面都有,隱約可見,可見某些地方,戰況或許仍在持續,抑或是敵人勝利之後的歡慶,可說耐人尋味,不堪深思。

  似乎已到了「曲終人散」的時刻。

  皇后與袁妃再一次向皇上叩頭辭別,氣氛至為陰慘,真彷彿四周的空氣都凝結住了。

  「皇上萬安,保重吧──」周皇后噙著滿眼的淚,「臣妾侍奉陛下十八年了,今日大勢已去──現在就跟您叩別了!」

  朱由檢青著臉,冷笑著說:

  「你是皇后,應當母儀天下,賊快來了,如何自處,你應該自己知道,兩宮太后那邊,你代朕宣旨,要他們自行了斷吧──」

  「臣妾知道──」皇后又叩了個頭,看向一邊的袁妃說,「給皇上叩頭辭別吧!」

  袁妃卻已哭成個淚人似的,一邊叩頭,涕淚交流道:「皇上──妾去了──皇上還有什麼交待沒有?」

  朱由檢「赫赫」笑了兩聲,仰首椅背,兩眼發直地說:「你跟皇后去吧──事到臨頭,我沒有什麼再交待你們了,你們──先走一步──如果早到陰間──在那裡朕會跟你們再見──」

  說時,以袖遮著臉,便不再看她們一眼。

  袁妃卻只是趴在地上哭,一幔之隔的幾個女樂官俱都忍不住埋首垂泣。

  皇后忽然站起來說:「都不要哭了,你們幾個叩安後跟我出去,我還有事差遣你們!」

  幾個教坊樂官止住哭泣,紛紛叩頭向皇上叩辭,連同袁妃在內,一行人悄悄出去。

  朱由檢獨自仰首看著,睜著兩隻眼,皇后和袁妃都去了,他竟似毫無所見,人到了這般光景,思想已是一片空白,想得極多,其實又什麼都沒有想,耳朵所聽見的只是自己的呼吸甚至於心臟跳動聲,躺著的身子一下子像是變得極大。一下子又變小了,小得無地自容。

  這時候,宮裡卻傳出了一些聲音。

  彷彿是許多女人的哭叫、奔跑聲,畢竟是這座起自永樂成祖朝代所興建的宮殿太大了、太雄偉了,大到一宮相住,可以彼此見面不識,甚而鳴犬不聞。是以,一件事情,如果能讓「皇帝」也感覺到有震驚,那必然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。

  朱由檢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,走向窗前。

  一內侍出現跪叩道:「皇后己頒了皇上御旨,已有無數宮人投了御河,魏宮人跳了井,劉妃、錢妃也都尋了死──東西六宮這會子鬧翻了天,皇后坐陣,保全了主子的名節──陛下可要去看看喀?」

  「好──都死了──死得好──」朱由檢點著頭,用著略似沙啞的喉音道,「我會去──回頭我會去──」

  他的目光方自抬起,即見一名太監,正在「乾清宮」前緩緩昇起一隻白紙燈籠,連著原來的早已昇起的兩隻,共為三隻,黯夜裡極其醒目。

  先時,未曾破城之前,為示報訊,皇帝曾親自口諭宮內各門官,示以白燈為信,由一而三,分別情勢緩急,三燈俱懸則表示皇城已破,敵將攻入紫禁城矣!

  看到這裡,他遂知天命已去,大勢不可挽回,咬了咬牙,大聲道:「叫王承恩!」

  王承恩等一行內宦,早已隔門侍候,聞召慌不迭趨前請旨。

  朱由檢冷森森地道:「葉照可回來了?」

  「還不曾──」王承恩不寒而慄地道,「許是──快──快了──聖上你老──」

  朱由檢嘆息一聲:「來不及了,朕不等他了──」

  原來他心裡一直還在懸念著太子與永定二王的安危,指望著葉侍衛的即時返回,親口證實了他們的無恙,才能安心,卻是葉照的遲遲不歸,說明事情大有蹊蹺,這就令他惴惴不安,死不甘心。

  看著這個一向忠心侍奉他的太監,他大聲叫道:「筆硯侍候──」

  容得筆硯備好。

  朱由檢恭坐御案,內侍鋪好了他素日慣用的素裱盤龍宣紙。他卻一把抓起,擲向地上,隨即將身上所御絛黃袍翻起,露出月白色的綢襟內裡。

  即在這片內襟上,寫下了他的痛心遣詔:「朕薄德匪躬,上干天咎,致逆賊直逼京師。皆為諸臣誤朕,朕死,無面目見祖宗,自去冠冕,任賊分裂,無傷百姓一人。」

  王承恩在一旁看得怵目驚必,「撲通」跪倒地上,痛哭道:「皇上萬不可──」

  話聲未已,朱由檢已擲下手中筆,厲聲叱道:「拿寶劍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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