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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▼第五章

  南京城如今真是多事之秋。

  福郡王的客死栖霞古寺,以及那位大内皇差鹰太爷的离奇负伤,原已震惊全城,为此兵马调动,禁卫林立,全城不分日夜,已然戒严状态,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紧接着大内待卫许天梭以及“城防营”一干军卫的身死,更如火上添油,无形中又激发了一天狂涛──这两天人人头顶上都像是罩着一片乌云,谁都不能保证祸事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。

  放眼当前闹市,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间或着更有官人的巡逻,遇见不顺眼的人,少不得还要仔细盘问一番,这就更加添了紧张、恐怖气氛,居家过日子的人,谁又愿意惹这个麻烦?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是以,设非必要,干脆连门也不出了。

  城里这般情景,城外也不例外,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栖霞寺,也无端受了牵连,遭到兵马指挥衙门的一纸封条,大门紧闭,暂停香火进拜,等待官人的详细盘查。

  ──都因为福郡王死在这个庙里,那个装鬼弄神的刺客,太过虚玄,和尚们四大皆空,虽是出了家的人,却也不能说完全脱了干系。

  兵马提督衙门的郭镇台亲自带了二百名差卫劲卒,即在福郡王事发的第二天,大举开进了庙里,并在外面小殿设了临时指挥衙门,其他各人,悉数全都住进了大雄宝殿,和尚们几乎被挤得无处藏身,所幸这座古剎,规模宏大,占地极广,大雄宝殿之外,还有三处偏殿,勉强还能维持着五百僧众的日常功课。外面朝山进香的香客虽然暂时断了,里面的香火却不能断,暮鼓晨钟,讲经膜拜如仪。

  老方丈法号“大猛”,北方人,其人高颀修长,听说是中年慕佛,在沧州青禅寺出的家,一转眼可也四十来年,算得上“老资格”,其人沉默寡言,为人极有分寸。瘦削的长脸上,刻画着两道深入的皱纹,难得一展笑靥,给人的感觉过于严肃,却是乐善赏罚分明,是以极得寺僧爱戴,受人尊敬。由于他法号大猛,人皆以“猛”方丈、猛大师称之。

  就拿眼前这件大事来说吧。

  好端端的福郡王竟然在他这庙里丧了性命,上方怪罪下来,猛方丈身为一庙方丈,自然脱不了干系,接下来的庙门查封,对外香火断绝,虽说是暂时性的,却也关系重大,换在别个庙里,早已鸡飞狗跳,闹翻了天,他却能处变不惊,逆来顺受,个人如此,五百僧侣在他约束管理之下,竟然同样以和平处之,却是难能可贵,持之不易。

  猛大师早年习武,没有出家以前,在鲁省西南,曹州地方,急公好义,翦恶除暴,已颇有侠名,这地方早年曾是梁山好汉,甚而前推至黄巢造反出没之乡,人民生性彪悍,极重义气,猛大师早年性情亦是如此,听说是在家乡因为闯了祸才跑出来的,至于后来又怎么在沧州出家当了和尚,可就没有人知道了。

  却是有此一点渊源,这栖霞古寺在猛大师接掌之后,武风甚盛,南院的“达摩堂”便是在他老人家亲手倡导之下,于八年前成立,由一位法号“无叶”的和尚所掌管。

  说到这位达摩堂的“无叶和尚”,他的来历可就讳莫如深,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了。

  严格说起来,“无叶和尚”并不是个真正的和尚,甚至他还有妻儿老少,每年总有百八十天不在庙里,说是外出化缘,猛方丈既听任他来去自主,别人谁又管得?加以这和尚一身拳脚武功,十分了得,即可轻功来去,十八般兵器,也极称高明,“达摩堂”在他主持之下,八年来确实造就了不少杰出子弟。无如和尚练武,无非用以防身而已,是以在外面的名声远不如习武成风的南北少林寺那般为人称道,栖霞寺名重佛门,仍在于它的历代香火鼎盛,且是位近金陵,向为达官贵人视为盛夏避暑盛地,除此之外,一年一度的夏日经座,照例也都是在此举行,是以名声远播,远近皆知,倒还不曾听说过什么“以武会友”类似少林禅寺的趣事。

  栖霞寺自从住进了兵,门上再加了个十字封条,看起来气氛可就大不一样了。

  郭镇台官高位显,既然亲身坐镇,住进了庙里,此番坐镇,办的是公事,手下二百官差亲兵,人人都有一个场面,虽是住在庙里却是难守清规,日常三餐,不断荤腥。一脚踏进庙里,酒肉飘香,间以旁殿的檀香木鱼,极是大相径庭,这一切,套句禅门偈语,真个“不可说,不可说”了。

  正午的烈日方一偏西,即有阵阵凉风由侧岭一陌丛林习习吹来。在禅房里稍事休息,打坐之后,猛大师摸了件素纱袈裟,独自个在外面天棚下落座──

  小沙弥奉上一碗清茗之后,合十待退。

  猛大师唤住他说:“你去一趟,到达摩堂看看,‘无叶’在不在,叫他就来。”

  “无叶”来了。

  四十五六的年纪,一身蓝短衣褂,中等个头儿,浓眉大眼,很有精神。

  就在方丈对面竹凳子上坐下来。

  小和尚献上了茶,自个退下。这院子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,山蝉在附近树梢上“吱吱──”叫着,时有习习凉风吹过,自此而看,远山近水清晰在望,近山红叶初染,尤有诗情画意。

  “还是老师父你这里好,我看比你让给郭镇台住的那房子还好,又安静,又凉快,还有风景可看,好极了。”

  无叶和尚一边说一边径自站起,抄着两只手四下观赏起来。

  对方猛大师只是微微颔首,面现微笑,却也不急于说出找他来此的理由。

  二人目光相接,更似心有灵犀,却又心照不宣。

  蓦地无叶和尚向右面一转,待要向附近一丛松柏行去时──

  “阿弥陀佛──”猛大师忽地发出了一声佛号,即唤道:“无叶──”

  无叶和尚闻声止步,回头道:“老师父──”

  便只是这一刻的耽误,耳听着身后,衣袂飘风声“噗噜”一响,一条人影直起当空,挟着大片疾风,直向右侧悬崖峭壁间坠落而下。

  这一面峭壁悬崖,满生枫树怪松,人掩其间,极不易发现,何况这人身势疾劲,轻功了得,一经落身其间,直如跳掷星丸,倏起倏落,便自不见踪影。

  崖上无叶和尚看看追赶不上,恨恨跌足道:“可恨之至,又让他跑了!”

  猛大师手托香茗,嘻嘻笑道:“你的性子还是这般火爆,我发现他藏身那里,已有很久,偏偏你一来就容不得他,何苦逼他现身?这一来,反倒着了皮相,以后对我们心存小心,倒是碍手碍脚了。”

  无叶和尚愣了一愣:“原来这厮早已来了?”

  “自然!”老方丈微微笑道:“你道老衲我是傻子?这么大个人还看不见么?”

  微微一顿,随道:“只是他既不肯现身,我又何必说穿,我算计着他不久即会自行离开,只把一些闲话消遣于他,何乐不为?”

  无叶和尚又是一怔:“这厮不是我们庙里的僧人?我还以为他是‘智显’那个不长进的东西。”

  “智显哪会有如此身法?”猛大淡淡说道:“这人你也认得,刚才我特意叫住你,就是怕你们双方见了,反倒不好意思。”

  无叶和尚一面落座,点头道:“还是老师父想得周到,这厮好快的身法,真要较量起来,我还不一定准行。”

  “那还不致于。”老和尚冷冷说道:“他不是你的对手,刚才你没有跟着追下去也是对的,要不然他看见你的身手了得,告到郭镇台那里,少不得又是一番噜嗦,他们想着见你,已很久了。”

  无叶和尚道:“老师父这么一说我明白了,这人是马统领,我听说此人功夫不错。”

  “错了!”猛大师道:“马统领有些身手,但不及这个人──他就是姓郭的身边那个长随──老崔”

  “所以你就不知道了。”猛大师微微一笑道:“若不是我对他再三留神观察,竟然也被他瞒过,哼哼,这个人阴沉、诡秘,你可曾留意到?他不是满人,和我们一样,不折不扣是个汉人,却故意说话打着关外的满人口音,我对他的注意,便是由此而起。”

  无叶和尚一言不发地向对方望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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