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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高先生有意撇著京腔,一雙小黃荳眼骨碌碌直在朱翠身上打著轉兒。

  風來儀點頭道:「這就是鄱陽湖的無憂公主,你見個禮吧!」

  高先生像是吃了一驚,嘴裡啊了一聲,後退了一步,連連向朱翠注目,一面抱拳道:「久仰,久仰,失禮,失禮!」

  京腔撇得又不標準,再加上有點大舌頭,聽在朱翠耳朵裡真是渾身都不舒泰。

  「這位高先生跟我們頗有淵源,在這裡我們就擾他幾天。」一面說時,風來儀向著高先生點點頭道:「怎麼樣,房子可準備好了?」

  高先生躬身道:「卑職已遵囑備好了行館,這一陣子粵江水淺,入冬以來海面上風大,島主祇怕一時半時還不能走!」

  風來儀皺了一下眉道:「討厭,要等多久?」

  高先生陪笑躬身道:「等不了多久,最多三五天也就行了,卑職已經派人觀望去了,水位只要一高,馬上就能成行,再說——」眼睛向朱翠瞟了一眼,嘻嘻笑了兩聲,想是礙於她在眼前,說話不大方便。

  「我知道了!」風來儀點點頭:「有話回去再說,大爺和二爺可回去了?」

  高先生搖搖頭道:一大爺往南邊去了,二爺說是去廣西辦點事,大概下個月初才可以回去,倒是吳少爺來這裡住了一個月,已經回去了。」

  風來儀看了朱翠一眼,點頭道:「好吧,回去再說!」

  高先生答應著,親自陪著二人出了客棧,棧外停著一輛黑漆描金純頂的嶄新馬車,馬車門上漆著一隻怪樣的鳥,朱翠看了半天才看出來是一隻貓頭鷹,心裡著實奇怪。

  因為貓頭鷹又名「梟鳥」,是一種不吉祥的禽類,卻想不到竟然會被用來作為裝飾門面的標誌。

  高先生親自敞開車門,欠身說道:「請!」

  風來儀點點頭隨即與朱翠相繼登車,車把式向著二人深深一躬,跨上車轅,抖動車轡,馬車即開始前行。

  朱翠通過懸有薄紗簾的車幔,看見高先生騎著一匹棗騮紅,隨在車後,那匹馬的配件十分鮮明講究,在在顯示著這位高先生是個很有錢的人。

  當然,朱翠也曾留意到高先生上馬的姿態,一按一旋,身輕如燕,只是這一手輕功,就不在自己之下。

  看在眼裡,朱翠暗存警惕,心裡有了一個概念,不樂幫端的是大不簡單,這位高先生明似殷商,誰又知他暗中在為不樂幫幹些什麼勾當。

  車廂裡擺飾得極為奢華。紫紅絲絨的軟墊,輕紗車幔,紫紅檀木的活動長幾,長度正好與坐椅一般平齊,上面置著精緻的兩個本朝仿宋青花窯瓷蓋碗。

  「口渴了,喝杯茶吧!」

  風來儀揭開碗蓋,散出來陣陣茶香,遞與朱翠。

  朱翠說:「不客氣!」卻把自己面前的一杯端起來,喝了一口,道:「好香!」

  風來儀道:「這是我們自焙的八珍茶,便是當今的皇帝老子,也祇怕享受不到呢!」

  朱翠點頭說道:「你們真的很會享受。」

  風來儀道:「人生苦短,若不好好享受一番,死了又將如何?」

  朱翠一笑道:「只是你們一快樂,別人就糟了!」

  風來儀道:「這就是我們的宗旨,要別人不快樂。」說到這裡微微一頓,道:「你大概注意到代表本幫的一個圖案,是吧?」

  朱翠想了一想:「你說的是漆在車門上的那個貓頭鷹!」

  風來儀道:「我們叫它『寶禽』。」

  朱翠道:「事實上它是禽類中一種最無情無義的鳥,寶禽這個名字不知從何說起?」

  「這你就不知道了!」風來儀緩緩說道:「第一,它是我們島上的特產,所見尤多;第二因為它的出現,天下武林望風披靡,為本島帶來了無限財富,所以稱之為寶禽,應屬無愧!」

  朱翠道:「原來這樣!」她微微一笑道:「至於讓別人看了不舒服、不快樂,則更是切合貴幫『不樂』的宗旨與涵義了!」

  「對了!」風來儀嘉許地看了她一眼:「你越來越明了我們了!」

  朱翠暗忖道:「原來不樂島慣以別人的不樂來取悅自己,我今後倒要注意,切莫著了他們的道兒。」隨即又想道:「哼,你們要是讓我不快樂,我就偏快樂給你們看,」想到這裡,忍不住「哧」地笑了起來。

  風來儀道:「笑什麼?」

  朱翠搖搖頭,收斂住笑容道:「沒什麼,我只是想你們不樂幫這個規矩的確很好玩。」

  風來儀白了她一眼,冷冷地道:「你這句話以後千萬說不得,要是被大爺聽見,你這條小命可就保不住要遭殃了!」

 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:「誰又是大爺?白鶴高立?」

  風來儀哼了一聲道:「就憑你這四個字,他就饒不過你,以後你要稱大爺。」

  朱翠搖搖頭道:「那可要看我高不高興了!」

  風來儀忽然用力抓住了她:「你是我帶來的,一定要聽我的話,我可不希望你有意外,知道吧!」

  朱翠一笑道:「好,看你的面子。」

  風來儀一雙菁華內蘊的眸子一剎那在她臉上轉了幾轉,緩緩鬆開了緊抓住她的一隻手,那雙眸子裡顯示著一些少見的慈輝。

  朱翠已是第三次領受她這樣的眼神兒了,心裡不禁大為奇怪。

  「咦,你為什麼用這種眼光看我?」

  風來儀微微窘迫地笑了笑道:「那是因為——因為——」搖搖頭,她把那句話又咽回肚子裡。

  朱翠一笑道:「你今天好奇怪,說話吞吞吐吐的,難道還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麼?」

  風來儀臉上紅了一下。

  朱翠一笑說:「算了,我不問也就是了。」

  風來儀道:「告訴你也沒什麼,我有一個女兒,如果活著,大概也有你這麼大了!」

  朱翠道:「原來如此,這麼說她現在是死了?」

  風來儀點點頭,慢吞吞地道:「是死了吧——」一瞬間,她臉上刻劃出無比的悵惘,像是觸及了無邊的往事,那是極痛苦的一霎,然而很快地又從她臉上消失。

  笑了笑,她打量著朱翠道:「你知道吧,你的眼睛長得特別像她,看見你這雙眼睛就使我想到了她!」

  朱翠一笑道:「既然這樣,你以後就多看看我吧!」

  車行至為平穩,車把式稱得上趕車的第一流高手,以至於眼前停下來時,也直如未覺。

  風來儀看了一下窗外道:「到了,下來吧!」

  那位高先生親自前來開了車門,垂手一邊。

  朱翠隨著風來儀身後下了車,發覺到來至一處深宅大院門前。

  巨大的黑漆大門,門前左右各踞著一尊石頭獅子,紫色如葡萄串兒的藤蘿花,一串串地由巨大的門扇上垂下來、正門前方青色板路,打磨得光淨淨的,連片落葉都沒有。

  十名青衣小廝,分列在正門左右站立,雖然另有扇耳門卻已啟開了。

  朱翠暗中讚了一聲,這所巨宅雖不若自己鄱陽湖的故居那麼排場,可是卻也相差不遠,再想到這裡只不過是不樂島駐在粵省的一處行館,卻已這等可觀,那麼其本島的一切當是可想而知了。

  當下朱翠隨著風來儀身後,一逕向正門步入,十名青衣小廝一律躬身為禮。

  外面排場如此,裡面更不含糊,在一片花樹叢裡,聳立著五座巨大的樓閣。

  是時高先生趨前向風來儀請示道:「三島主有什麼囑咐沒有?大傢伙已在候著了!」

  風來儀搖搖頭道:「沒有什麼好說的,讓他們散了吧!」

  高先生躬身道:「是,三島主的行館已佈置好了,這就請吧!」

  風來儀點點頭說:「你下去吧,有什麼事我自會叫你!」

  高先生又答應了一聲,向二人分別見禮,隨即退下。

  朱翠看著風來儀道:「怎麼,我們要在這裡住很久麼?」

  風來儀搖搖頭道:「不會很久,剛纔你不是已經聽見了,天旱水淺,再下一場雨也就行了!」說時,忽然閃電一亮,嘩啦的響了一個焦雷。

  風來儀一笑向天道:「說著說著就來了,要下雨了!」

  繞過了一排冬青樹,進入到一座朱紅小樓,樓前有一池荷葉,枯黃殘葉,看在眼裡別具肅殺,將一座臥波的弧形小橋,襯托得別有詩情畫意。

  朱翠忍不住駐足看道:「真美!」

  風來儀已走上小橋,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紅樓道:「樓下房子很多,你自己挑一間隨便住吧。」說罷自去。

  朱翠緩緩步上小橋,順著橋走到另一端,見有一座紅柱茅草小亭,不覺住步走過去坐下來。

  不意她身子方一坐下,卻把一個正在睡覺的人驚醒,驀地坐了起來。

  朱翠事先不知道這裡竟然會睡著一個人,頓時嚇了一跳。那人忽受驚嚇,乍見朱翠似乎吃了一驚,一時還睜著兩隻眼,直直地向朱翠看著。

  饒是朱翠藝高膽大,可是卻被這番突然的舉止,嚇了一大跳。敢情是眼前的這個人太可怕了。

  舊小說裡形容的「頭如笆斗,眼似銅鈴」,可正應上了眼前這個人,看起來對方正是如此。一頭黃髮又長又亂,其中一些卻已蒼白,再襯著這個人滿臉的于思,形容「其貌如鬼」都不盡然,因為鬼也不會有這麼醜。

  這還是其次,最可怕的是暴露在此人灰布短長衫下襬的一雙足踝,敢情已齊踝斷去,剩下的兩截小腿光秃秃的,那傷處說紅不白,尖尖圓圓,就像是兩根舂米的樁子,乍然看上一眼,卻會令你情不自禁地為之打了個寒戰,實在可怕得很。朱翠簡直嚇得差一點叫了起來。

  「啊,你——是誰?」

  那人卻似朱翠一般好奇地打量著對方,聆聽之下顯然吃了一驚,慌不迭單手搖動,蛇也似地溜了下來,緊接著枯草叢裡一陣子顫動,再看這個怪人已走在兩丈開外。好快的身法:

  荒草堆裡,掩飾著一個地洞的入口。那人方待一頭向地洞扎入,忽然發覺不妥,倏地掉過身來,又向朱翠打量著,臉上表情一片茫然。

  朱翠簡直傻了。她只是無比驚異地打量著他。

  那個人也打量著她。

  二人足足對看了好一刻,心情幾乎都是一樣的。

  朱翠之驚嚇離奇固不待言,那人之驚奇也似較朱翠並不少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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