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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常小爵爺如果夠細心,只這一句「頭前帶路」,就可看出對方不同凡俗的出身,當下他道了聲請,隨即導引著朱翠一逕步向那所聳立在巷口的巨宅之中。一個小廝立刻打著燈籠迎過來,帶著二人穿過了一條長長的箭道,步向迴廊,廊子裡兩列宮燈,照耀得異常明亮,幾個高懸的鳥籠子都罩著黑色的籠衣,一些盆景擺設得更是濃淡適宜,醒目的黃菊,似乎一直在強調著秋天已然來臨。

  帶路的小廝一直導引著來到了側院的花廳,行禮退下。

  常小爵爺伸手推開了空花彫刻的門扇道了聲:「姑娘請!」

  朱翠邁步進入,並無忸怩姿態。

  雙方落座之後,一個俏麗的丫嬛獻上了香茗,退下。

  將軍府第自然有其莊嚴宏偉的氣度,然而這一切看在那鄱陽公主的眼中,卻又極其平淡了。

  她始終保持著一份雍容和高潔的氣度,在在使身為居停主人的常小爵爺心中納罕,他可能有生以來第一次和貴為「公主」的異性接觸,是以對方的氣質儀態,是他前所未見,也就難怪他深深為對方的絕世風華和氣度所震驚了。

  「我想你必然有什麼話要對我說。」朱翠平視著他緩緩地道:「現在你可以說了。」

  常小爵爺先是一呆,隨即輕輕咳了一聲。

  「是——不是的——」他反倒有些拘束了:「剛纔在小店初見姑娘時,即覺出姑娘你有異尋常,吳胖子又說到姑娘此行是在尋找令堂,是以——我才動了好奇之心。」

  朱翠淡漠地笑了笑:「我什麼地方又有異尋常了?」

  「這——」常小爵爺微微一笑:「姑娘也許自己並不覺得,一個出身高貴和羈身風塵世俗的尋常女子,無論從那一面看,都有所不同的。」

  在他說這幾句話時,一雙眼睛很快地已再次打量了對方一下,最後目光卻落在了朱翠手扶椅搭的那纖纖玉手上。

  朱翠立時心中昇起了一些慍怒,然而她的不悅在自己眼睛接觸到手腕上所戴的那隻碧綠的翠鐲時,立刻為之冰消。真是一大疏忽。她深深地自責著,尋常人家女兒,豈能戴得起這華麗貴重的飾物?

  是昨夜她私下打點清理時,發現到母親昔日所贈送的這隻鐲子,一時愛它光澤,就戴在了手上,原是藏在袖子裡,一不注意,卻又自腕上溜了出來,對方的一雙眸子,偏偏就注意到了。

  「如果我的判斷不差,」常小爵爺面含微笑道:「姑娘只憑手上這隻翡翠鐲子,就祇怕萬金而不可得了。」

  朱翠微微一笑:「尋常人家女兒,不見得沒有一兩件家藏至寶。」

  「不錯!」小爵爺緊接著一句道:「只是姑娘身上這襲碧湖青的蘇緞宮帛,就非尋常人家所可購置了。」

  朱翠往身上瞧了一眼,知道自己顯然又疏忽了,她自忖所選穿的衣著,已是自己行囊裡最最樸素的了,卻不知落在對方這個頗精鑒賞的行眼中,一樣地露出了破綻。

  微笑了一下,她反問對方道:「你以為呢?」

  常小爵爺呵呵笑了幾聲道:「由此看來姑娘非只出身望族,多半還是官宦之家,因為就我所知,只有一、二品的大臣,才能恩蒙聖上賞賜,得能衣著這類進貢的宮緞,這麼看來,姑娘的出身也就可知一二了。」

  朱翠心裡暗暗吃驚,忖思著好險,如果對方換在官府當差,今天自己豈非又得面臨險境了。

  她心裡驚訝,表面卻並不顯著,微微一笑道:「莫非你請我來這裡,只是在刺探我的身世麼?」

  常小爵爺搖搖頭回答道:「那倒不是,姑娘不必見疑,剛纔我已經說過,我只是好奇而已。」

  朱翠道:「我也有些好奇。」

  常小爵爺怔一怔,道:「姑娘的意思是?」

  朱翠道:「是關於你方纔說的『不樂幫』的事情。」

  「噢!」常小爵爺一笑道:「我也只是由衙門裡的幾個管事嘴裡知道而已。」

  朱翠道:「令尊職掌襄漢軍權,這地方西衛精兵,當在令尊管轄之中,有什麼風驚草動,料難逃過賢父子耳目之中。」

  常小爵爺又是一驚。

  朱翠淺淺笑道:「果然那個不樂幫如此橫行,漢陽府的幾個捕役如何能是他們對手?只怕令尊這個將軍府也要協調著拿人吧。」

  常小爵爺先是面色一變,隨即恢復鎮定。

  「姑娘有此一番見地,足見非比尋常了,」常小爵爺拱了一下雙手道:「還請以真實身分來歷賜告,才好繼續說話。」

  朱翠哈哈一笑道:「常公子不必多疑,我們終究是萍水相逢,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呀,莫非你還疑心我有什麼意圖居心麼?」

  「那——倒不是的——」半天,他的臉色才恢復了鎮定,看了對方一眼,喃喃道:「姑娘說得不錯,這幾天漢陽府風聲很緊,除了不樂幫這干匪人之外,另外瑣事也不少。」

  朱翠冷笑道:「朝廷的錦衣衛已大舉出動,想必是有驚天動地的大事,常先生竟然當是瑣碎的小事,這顯然是語出不誠了。」

  常小爵爺霍地站了起來:「你——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?姑娘你到底是誰?」

  「你太激動了。」

 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,使得常小爵爺立時壓制住他的衝動,緩緩地又坐了下來。

  朱翠微微一笑,接下去道:「你以為這件事外面還不知道麼,那是因為這批北京派下的鷹爪子太招搖了,地方上早就傳說開了。」

  常小爵爺苦笑了笑道:「姑娘聽見了什麼傳說?」

  朱翠一笑道:「是關於鄱陽王被擒的傳說。」

  常小爵爺「啊」了一聲,立刻站起來四下看了一眼,又踱向窗前向外顧盼了一下,走回來。

  「這件事姑娘不可隨便出口——須知隔牆有耳。」

  「難道你在自己家中談話,也要如此謹慎麼?」

  「唉,」常小爵爺輕輕嘆了一聲,坐下來道:「姑娘也許不知道——」

  朱翠睜大了眼睛,急於一聽下文,只是常小爵爺的嘴卻未免過於謹慎,話到脣邊又吞了進去。

  「你怎麼不說下去?」

  「我,」常小爵爺忽然作出一副笑臉,搖搖頭道:「我實在無可奉告。」

 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,道:「可是因為令尊與鄱陽王過去的關係極深,所以你才有此忌諱?」

  常小爵爺臉色一變:「你說什麼?」

  朱翠道:「你又何必害怕?我又不是來自大內的那些鷹爪子。」

  常小爵爺喃喃道:「可是你卻似無所不知,姑娘到底是誰?哼哼!」

  一剎那間,這位小爵爺臉上泛出了鐵青:「如果姑娘今夜不說出實話,祇怕你不易走出我這府第。」

  朱翠一笑:「啊?那倒不見得吧,只要我能進來,我就一定能出去。」

  常小爵爺哈哈笑道:「好狂的姑娘,你以為我這將軍府第就這麼容易進出麼,祇怕我不點頭,姑娘你就是想走出這間花廳也是不易。」

  「真的麼?」朱翠冷下臉來道:「是不是這樣,等一下就知道了,只是我現在還不想走就是了。」一面說,她臉上又恢復了先時的笑靨,一面由几上輕輕拿起香茗,揭開蓋子,輕輕吹了一下,喝了一口。

  常小爵爺不禁為她的這番鎮定所驚住了,一霎間,怔在當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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