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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海无颜一笑道:“天下美事莫过于此,如果你有这个心意,当然有此可能,只是这位姑娘的行径,倒与我有几分相似,怕是找她不易。”

  朱翠道:“只要她在这个天底下,我想总有一天会与她见面的。”

  海无颜微微点了一下头,他原想要说什么,无如身上的旧伤又发作,可能他已经忍耐了很久,直到这一霎才现出难以支持的神态,鼻子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呻吟,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,不再说话。

  朱翠一惊道:“你怎么了?”

  海无颜苦笑着睁开了眼睛,微微摇了一下头,随即又闭上,这一瞬,他脸上现出了一片红晕。对于这种每日必临的痛苦,他好像早已习惯了,然而在一个旁观者的眼睛看来,却是惊人的。眼看着这一剎那,他身子起了一阵轻轻的颤抖,脸上沁出一层汗珠,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座下的树干,出息声变得急促了。

  朱翠一惊道:“啊!”因为有了前次在船上的经验,使她立刻想到对方很可能又是旧疾复发了,本能地离座向前,慌不迭伸出双手去扶着对方的身子。

  海无颜蓦地睁开了眼睛,朱翠才警觉到对方那双眼睛红得可怕,随着对方身子一震,朱翠足下打了一个踉跄,几乎跌倒在地。

  海无颜抖颤的身子霍地站起来,赤红的双眼直直地盯向朱翠道:“不要——管我——”说了这一句,他随即全身瘫痪着又坐了下来,就见他那张脸青一阵红一阵,一连变了好几次颜色,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,才缓缓又睁开了眼睛。汗水已湿透了他的衣裳,像是大病新愈,他却又一次战胜了足以使他致命的宿疾。

  朱翠几乎看得呆住了。由于她对面前人的关心过甚,目睹着他的痛苦,还比身受更甚,不知觉间滴下了同情的热泪,两汪泪水兀自挂在腮边。

 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,朱翠抽搐道:“你怎么了?”

  海无颜脸上显示着一种坚毅的神态,说道:“你看见了,它并不能夺去我这条命,过去如此,现在如此,将来,也是如此。”

  才说了这一句,朱翠已忍不住扑向他身前,埋首在他肩上失声哭泣起来。那是一种纯洁的至情流露,即使海无颜“郎心如铁”,也不能不为之动容。

  “你太——可怜了,为什么你要忍受这么多的罪?——为什——么——”朱翠低低地泣诉着,埋首在他宽阔的肩上。

  海无颜冷冷地道:“你也许不会相信,像刚才那种情形,在过去的五年,每日都曾发作数次,当中曾经有好几次都几乎夺走了我的性命,但是现在我已能有效地控制它,非但可使它不再继续恶化,反倒有转好的现象。”

  朱翠缓缓离开了他的肩头,痴痴地看着他:“可是刚才我看着你的样子,真是骇人极了!”

  海无颜喟然叹息道:“已经好多了,所以说我的尚能生存,真可称得上奇迹,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作梦也不会想到,我仍然还活在世上,他们曾一再夸言天下,说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在他们所谓的‘一心二点三梅花’手法之下逃得活命,哼,我偏偏就是一个例外!”

  朱翠点点头道:“我曾经看见过你身上那一处梅花掌印的标记——真骇人!”

  海无颜轻轻解开衣钮,袒开上胸,转过来道:“你再看看它是否已快消失?”

  朱翠好奇地注视了一眼,只见前此在他后背所见的那一个明显的心形印记,现在看来却只是一个淡淡红色的圆圈,如非注意地去看,已很难辨认它的形态。她不觉惊讶地道:“咦,真的,这又是怎么回事?”

  海无颜重新穿好衣服,表情沉重地道:“这几年以来我日夕用本身的纯阳罡气,再加上几种内功心法,试图把中在身上的‘至阴’气质驱除体外,这是一种极难达到的愿望,在我数年努力坚毅的试行之下,终于有了长进,你也许还不知道,最初当我为白鹤高立击中时,这个梅花印记色作血红,足足有碗口那么大小,你看见的时候,已经收缩得很小了。”

  朱翠高兴地道:“是不是有一天这个印记消失了,你的伤也就好了?”

  海无颜脸上带出了一丝凄凉,微微地苦笑道:“这是我最大的希望,我想正是如此!然而——”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,话到中途,他又忍住了。微微顿了一下,他转向朱翠道:“我们暂且不谈这个问题,我想要知道的是你预备怎么来对付眼前的吴明?”

  朱翠想了想才道:“我原本要留下他来作为交换我家人的人质,刚才听你一说,我又改变了主意,觉得还是放了他好,可是,这个人实在很讨厌,我是不打算再见他了,一切请你代我处理吧。”

  海无颜点点头道:“你这么决定,不失明智,等到他身上伤势好转之后,我就代你放他走吧。”一面说,他慢慢地站起来,接道:“我走了!”

  前进了几步,他又停住了身子,缓缓回过头来,朱翠仍然坐在原地,默默地注视着他,见他转过身子,不觉站起来。

  海无颜迟疑了一下才道:“你的仁慈留给我不可忘怀的印象,也给我极大的鼓舞,我不会说什么感激的话,但是我会记住你——永远记住你的!”说了这几句,他转身去了。

  当时,朱翠只是痴痴地看着海无颜的背影,痴痴地看着。她像是有一种落寞的感觉,忽然俯身在树干上哭了。

  是夜,朱翠在客栈翻覆难眠。耳听着远处的梆子声,声声迫近,每三下间以小锣一点,三更一点,好恼人的长夜。

  秋风轻袭着树梢,摇曳出一片刷刷声,就着门前不远的那杆高挑纸灯笼所倒映出来的阴影,斜斜地倒倚在银红纸窗上,从而显示的那片阴影,变幻着诸多离奇。

  朱翠既睡不着,干脆撩被下床,穿好衣服,开门步向亭阶,由于她所居住的这房子,特别讲究,独占一个跨院,里面布置花叶扶疏,地方虽不大,倒也雅静。独自个站在亭阶前,耳中却隐约听见传自前堂的阵阵丝竹与喝采声。在平常,这种乱嚣叫闹的群聚之处,正是她深痛恶绝所极力避免之处,而今夜却予她一种深深的诱惑感,彷佛那闹嚣的场合,正足以弥补她此刻落莫的心情,耳朵里循着那阵欢笑声,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外踱出。

  前院一片灯火通明。

  前文曾介绍过这“老福林”客栈,乃是本地有数的几家大栈之一,汉阳府地当水陆码头之要冲,南北客商自是云集,此类商旅多营丝绸布帛,或桐油麻茶,往返频繁,每多暴利,是以凡其居住之处,从其起居饮食,日用百货,无不取其昂贵精致者,比较讲究的几家大客栈,更设有赌馆茶楼,供客消遣逗留。

  那片丝竹乱嚣声,便发自前院的一处“六角茶楼”。所谓“六角”者,“六脚”也。一色的红漆木柱,分峙在六堵粗可合抱的石柱上,那石柱深深打入水底,牵以回廊,垂以湘帘,便为有趣矣。

  朱翠虽下榻于此,为避人耳目,性又喜静,故此出进皆走后院边门,有几次进出前门,亦是直来直往,倒不曾想到前侧院里竟然会隐藏着如此一个世界,却是出人意料。时间虽已接近午夜,这“六角茶楼”的生意却是出乎意外的好。通过水面那条曲折的长廊,茶楼里人影婆娑,衣衫缥缈,丝竹正酣,正是“唱出一片清平世界”。

  两个青衣茶房,分立廊前左右,对进出茶楼的贵客一打躬问好,纳引甚为殷懃。

  朱翠原打算在池边观望一阵,无如她的出现,立时引起了店家的注意,能够独揽一院居住的客人,自非寻常,何况她的雍容华贵与美丽姿容,更不知暗中慕煞多少浪儿,她的身世更是令人费解深思。客栈主人“刘大个子”,就对她最是费解猜疑,也是最巴结她的一个人。

  在朱翠方一出现池边的同时,刘老板已惊为天人,受宠若惊地由茶楼当门处的座位上站了起来。他含笑对坐在柜上他的小妾“文文”招呼道:“小心地侍候着,我们有贵客来了。”一面说时,三脚并两步地向外奔出。

  “嘻!今天是什么风,大小姐您居然也光顾小号茶楼了?”刘老板的腰都快弯到地上了:“请!里面雅座侍候。”

  朱翠向着茶楼瞟了一眼,微微颔首道:“有卖唱的么?”

  “有,”刘大个子嘻着一张大嘴:“大小姐你真有福气,汉阳府最红的一块招牌‘连宝云’正好来了这里,她的清平快唱,嘿!那真是没有话说,另外‘老刀螂’师徒两个的对口相声也很有个意思,大小姐您里面请!”一面向着隔廊大声呛喝道:“给大小姐看个雅座,请吧!”

  朱翠听他报的那一套,竟是一点儿也不熟悉,不禁暗中有些惭愧,自己虽是出身王族,自幼习武,竟连江湖面貌一些儿也不清楚,对方嘴里的那个“连宝云”、什么“老刀螂”,自己竟是没听说过。心里盘算着,已是情不自禁地随着刘大个子的亲身前导,一径地来到了茶楼。

  两个身着彩衣的姑娘,正在园子里表演杂耍,一个站在东角,一个站在西角,东角的姑娘一迭薄薄的瓷盘,一张一张地抛过去,西角姑娘却用两根细细的竹竿儿一一接住,身段儿固是婀娜多姿,手法更是美妙,一时引发起大声的喝采与如雷掌声。

  朱翠被引进到最雅致的一处“包厢”所在。

  所谓“包厢”,乃是右前侧,面台侧水,三面垂帘的雅座,其间不过设有四五个座位,每个座位前置有一个黑漆矮几,上面置有四时鲜果,较之一般寻常座位显然大是不同。

  朱翠被引进来时,包厢里还空无一人,她被安置在濒水的雕窗之边坐下来,茶房立刻上前请示要喝些什么茶。

  要了一碗“龙井”,朱翠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台的表演,然而她的目光却意外地被另一个人所吸引住了,似是另外的一个包厢,一个素面垂有薄薄面纱的女人,白净的脸、手,一身黑色衣裙,足下是一双半长的鹿皮快靴。这个姑娘腰肢款款,身材瘦长,尤其是拿着细细湘妃竹节马鞭子的一只纤纤玉手,看上去最是引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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