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萧逸 > 无忧公主 | 上页 下页


  接着说话的声音就低了,那位史大爷回过头看了后舱板上的三个人一眼,就随着来的那个细腰姑娘去了,紧接着前舱的两扇舱门也就关上了。

  摸着麻辣辣犹有余痛的脸,白头老金缓缓地坐下来。

  金七一脸忿忿地走过去,恨声道:“他娘的,船是咱们的,咱们爱搭谁就搭谁,他管得着吗,这个姓史的,也太欺侮人了!”

  老金漠漠地看了儿子一眼,叹了口气道:“也难怪,收了人家的定钱,原是不该再搭外客的——”

  “只是——咱们怎么跟那位相公说呢?人家还在病着!”

  毛五插嘴道:“这我可不去说。”

  老金叹了口气站起来,把旱烟袋杆子插在腰上:“有什么办法,小五,把碗给我,我瞧瞧那位相公去。”

  毛五一怔道:“你真——真的要赶他下去?”

  老金也没说话,接过碗来,独自个地走了。

  背着身子,那位先生正在写字,一头长发披散着,一袭长衫也披散着,宝蓝缎子面闪闪有光,长长地曳下来,上面连一个褶子都没有,乍看上去就像是一整匹缎子那么的平滑光洁。

  船身微微地动荡着,使得悬置在他头上的那盏银红纸灯也在晃动着,是以,他修长的影子被扭曲了。

  白头老金轻咳了一声道:“这位相公,你的药来了!”

  “噢!”长发人缓缓地搁下了手里的笔。

  老金把药缓缓地端过来,正迎着对方回过来的身子。

  “何劳老丈亲自服侍,不敢当!”说话时,对方已接过了药碗,眉头微微皱了一下。

  老金笑道:“大概有点凉了,再去热一下吧!”

  “不必了!”回答得很干脆。

  一边说时,遂即仰首把小小的半碗药汁喝了个干净。

  卷金这才注意到,对方那只持碗的手,敢情与常人有些不同,包括他另一只手在内,十根手指的指尖,连同指甲,都作暗红、紫黑的那种颜色,看上去煞是可怖。老金心里希罕,却也不便出口询问——忽然一怔,才警觉到对方一双眼睛正向自己注视着。

  四只眼睛交接的一霎,老金下意识又不禁打了个寒颤,白天上船时,他竟不曾注意到,敢情对方这个相公真的病了,而且还病势不轻。

  苍白颜色的一张脸,显示着病魔的入侵,绝非朝夕之事,一双尚称灵活的眸子,固然是黑白分明,然而在其下眼泡处,也同他的十根尖指一样,郁积着浅浅的暗红色泽,这番奇异的色泽点缀,使得对方斯文的外表着了几许阴森、憔悴和病痛。

  白头老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,若非是紧接着对方脸上所显现的微笑,他还真有点心里发毛。

  “金老丈请坐,你有话要说么?”

  抬起拖着肥大衣袖的一只手,指了一下舱里的座位,老金情不自禁地顺着他手指处就坐了下来。

  “老丈喝茶。”

  “是——不客气,不客气!”

  一面说,老金就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壶,倒了半碗清茶,胡里胡涂地端起来喝了一口。

  “茶凉了。”

  “噢,还好,还好——”

  “今夜的月色不好。”

  口音似岭南,却又带点云中,又稍掺有一点北地京里的那种韵味。

  老金自信这一辈子干船上的活儿,大江南北都跑遍了却是一时听不出对方的真正发音所属,那种低沉却富有磁性的男音,出自对方斯文冷寂之口,虽是简短的几个字,却是铿锵有力,有不听不可的强迫感。

  说到月色不好,对方已踱向窗前,推开了两扇临江的轩窗,一阵江风袭来,悬在舱里的那盏“八角银红双穗”纸灯,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,文案上的纸笔书篇,俱都大有动势,一霎间,颇有飞沙走石之态。

  老金“啊”了一声,慌不迭地离座站起来,想去帮着对方关上窗户。

  不劳费心,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
  老金身子不过才站起来的当儿,舱房里却已恢复了原有的平静,那阵风像是只进来兜了个圈子,却又出去了。

  并非是风停了,眼看着窗外浪花翻飞,其势不已,这小小边舱,一瞬间,却和煦如春。文案上的纸牍书篇,当顶上的八角挂灯——俱都在同一个时候,收住了耸动之势。

  白头老金狠狠地眨了几下他的一双大眼,心里透着“玄”,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?

  打量着当空在疾风行云中的那轮皓月,这个人深邃的目光,却转向附近水面,天是波谲云诡的,水也是波谲云诡的——连带着他的脸色也变成了那个样。

  随后,他就不再对窗外感到什么兴趣了。关上了窗户,他发出了几声轻咳。

  白头老金像是忽然警觉起来,打量着面前这个“讳莫如深”的人物:“这位相公,你敢是着了凉吧!”

  摇摇头,对方脸上含着淡淡的笑:“你还是关心你的船吧!”

  “还没请教相公贵姓?”

  “我?”

  一霎间,他脸上布满了凄凉,在他那双眼睛再次注视向老金时,后者顿时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沉寂气势所笼罩住,真后悔自己有此一问。

  “你可以叫我水先生。”

  “水——先生?”

  “对了,江水海水,反正离不开水!”他脸上终于泛出了由衷的笑:“我在岭南吴家庄设过馆,教过书,你要是高兴,称我一声教书先生,我也不反对。”

  “这就对了!”老金咧着嘴嘿嘿笑道:“我看你相公就是个念书人的样子,水先生,你的病——”

  水先生道:“夜深了!”

  老金眨了一下眼,喃喃道:“是这样——前舱里住着的客人——”

  水先生轻叹了一声道:“江上起风,只怕是多事之秋,老丈要注意了!”

  白头老金皱了一下眉,心里真纳闷儿:这是怎么回事,不叫我说话。

  “哼”了一声,老金再次开口道:“是这么回事,我来看水先生,是——”

  “且慢——”水先生轻轻地摇了一下头。

  老金不得不把下面的话吞在了肚子里,心里那股子别扭劲儿可就不用提了。

  隐约间,像似传过来几声琴音,等到老金倾全力再听时,却又没有了。

  经过了这么一搅和,老金要说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,也没有兴趣再说了。

  对方水先生这时竟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,像是要休息的样子。

  白头老金叹了口气,站起来道:“天不早了,我走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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