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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


  俯身在石案上,他大聲的抽哭著,整個石室在他抽動的身影裡似乎都搖動了起來。

  從認識他到現在,寇英杰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傷心的哭泣過,一時間,整個的空氣裡,都瀰漫了濃重的悲慘意味,使得寇英杰也變得沉重了。

  即使是世界上最堅強的人,也仍然會有軟弱的時候,眼前這個堂堂七尺漢子,這一刻似乎觸動了他埋藏已久的傷懷,他哭泣得那麼劇烈。像他這樣的一個人,如非痛傷到極點,萬萬不會像這般失態發洩的。

  哭著,噎著——摸索的兩隻手,打開了置在石桌上的木匣。匣子裡盛著那顆幾乎已經枯萎了的人頭。捧著它,看著它,朱空翼涕淚交流著,生澀了半生的脣舌,努力的試圖著要吐些什麼,只是些咿呀不清的含糊字音,然而聽在人耳朵裡,卻遠較清楚的字音更動人心魄。

  寇英杰似乎頗能領會他的這番感觸,一時間眼皮發澀,禁不住地陪著流下淚來。

  像朱空翼這等半世與山林為伍的奇人,居然也會困惑於兒女之私,悲慟一如童子,確是令人難以理解。然而正因為這樣,才更能顯現出他真摯的感情,也可以想知在漫長的數十年裡,他並未曾忘懷於昔日的這個結髮人。

  泣聲使得燈光都變得暗淡了。抽搐的身子襯以搖曳的燈芯,在這一刻,即使你是最堅強的人,也會萎縮下來。

  寇英杰只是呆呆的怔看著他,不覺熱淚霑襟。

  很久,很久,朱空翼才俯下身子來,他一隻手緊緊摟著人頭,斜傾著身子枕在半邊胳膊上,像是在憧憬著什麼,眼淚緩緩的滑過臉頰,明珠般的墜落下來。

  寇英杰慢慢站起來,走向他身邊,輕喚道:「大哥——」

  朱空翼側過眼睛來看了他一眼。

  寇英杰道:「你覺得好些了沒有?」

  朱空翼未置可否,眼睛又轉回來。

  寇英杰呆立少頃,覺得讓他保持著一份自有的沉思,似乎更易使他安靜下來。在這件事情上,自己純屬是局外人,可以說幫不上他什麼忙。輕輕在朱空翼肩上拍了一下,他什麼話也沒有說,隨即轉身向洞外步出。

  忽然,朱空翼拉住了他的手。寇英杰緩緩轉過身來,驚異地叫道:「大哥。」

  朱空翼眸子裡現著異采,一掃心中的憂傷,忽然間他像是變了個人似的,用手指了一指一旁的石鼓,示意他坐下來。寇英杰一聲不吭地在石鼓上坐下。

  朱空翼緩緩把人頭放進匣子裡,蓋上蓋子,小心把這個裝有人頭的匣子捧向一邊。這些動作,他慢條斯理地做著,卻使得一旁目睹的寇英杰有觸目驚心之感。

  朱空翼在石案旁邊坐下來,寇英杰立刻想到他必然有話要告訴自己,忙走近桌前。

  「剛纔我一時失態,」朱空翼在紙上落筆:「賢弟你不要見笑!」

  寇英杰苦笑道:「不會的,我很能體會出大哥你方纔心裡的感觸,我很同情你的遭遇,但是——」

  「說下去!」朱空翼的眼睛這般的命令他。

  「但是,」寇英杰接下去道:「我覺得大哥你不該殺死她,這樣你的心並不能安,祇怕會更痛苦。」

  朱空翼漠漠地搖了一下頭。「你這麼說,是因為你還不了解我這個人!」他繼續寫下去道:「我與她之間的感情只有生、死二字,才能夠解脫,老實說,死了遠比活著的還要痛快。」

  寇英杰怔了一下,吶吶道:「我還不太明白——」

  朱空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那雙精銳神采的眸子,轉向著一旁裝有人頭的匣子,瞟了一眼,這一刻他臉上又現出了昔日那種灑脫的笑容。

  「從今以後,她再也不會離開我。」他繼續寫下去道:「我也不會再覺得寂寞,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?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佔有!」朱空翼毅然落筆:「一個男人的一生,總是要佔有一些什麼的。」他一時感觸頗多,運筆如飛地繼續寫著:「有人佔有江山,有人佔有權勢,佔有名位,佔有美人——等而下之,也起碼要佔有一個女人。如果你的一生,連最起碼的一個女人也不曾佔有過,那麼你這一生,將是貧瘠的,貧瘠得可憐。」

  寇英杰不曾料想到他竟然會有這麼一番驚人的論調,一時為之瞠然。

  朱空翼看著他,慘笑了一下,又落筆道:「這些話也許眼前你還體會不出來,可是很快就會明白的。」

  寇英杰點點頭道:「我明白。」

  朱空翼炯炯的目光逼視著他,寫下:「你可成過家了?」

  寇英杰搖搖頭。

  朱空翼皺了一下眉,接著又寫下道:「定過親?」

  寇英杰搖搖頭,卻又點了一下頭,其為尷尬的苦笑了一下,吶吶道:「我——我實在不想談這件事。」

  朱空翼凌人的目光仍然盯視著他,似有追根究底的意思。寇英杰不安寧的走了幾步,當他回過身來時,卻發覺到朱空翼的眼睛仍然還在盯著他。「好吧!」寇英杰無可奈何的說道:「我就告訴你。不過——唉!其實,這件事已經——」

  「告訴我!」朱空翼這麼寫著。

  寇英杰怔了一下,苦笑道:「這件事說來話長。大哥你一定要知道,卻要我從頭說起——」

  朱空翼點了一下頭,似乎要聽的意願很堅定,並且用手指了一下旁邊的石凳,示意要他坐下來說。

  寇英杰微笑道:「也好,免得我悶在心裡,一想起來就不舒服,這話要從結識先師郭白雲開始說起。」

  「郭白雲」三字一經入耳,朱空翼似乎微微一怔,他提筆寫道:「原來你是郭白雲的弟子。郭大俠與我雖不相識,但是我卻很早就知道有他這個人,你說吧。」

  寇英杰道:「這要從沙漠說起,從那匹寶馬黑水仙說起。」一時,他眼前閃過愛馬黑水仙的神駿風采,往事也不盡只是悲哀,到底也有令人嚮往的一面。

  他遂即開始把結識郭白雲的經過從頭說起,五里坡收馴黑水仙,結識郭老人,七里橋老人喪生,臨終以愛女相託,贈以晶瓶為證——說到這裡,他略為遲疑了一下,決心實話實說,對這位義結金蘭,恩同再造的良師摯友不再保留。

  於是,他說出了金鯉行波圖的隱秘。

  朱空翼眼睛裡立刻興奮的放出了異彩,對於金龍老人昔日的這卷寶圖,他顯然是知道的。他沒有打斷寇英杰的話,讓他繼續說下去。

  寇英杰於是詳詳細細的把一段往事道出,包括郭白雲喪生宇內十二令總令主鐵海棠之手的一段恩怨,就其記憶所及,一一娓娓道出。

  洞外雪下得太大了,雪光映襯出一片皎光,相形之下,那盞燈就顯得太過昏暗。凌晨前的寒風一陣陣的侵襲過來,石洞裡平添了幾許寒意。

  不知何時,兩個人已經換了地方。背倚著石壁,身上加蓋著一塊獸皮,名副其實的「剪燭夜談」。

  故事已快到了尾聲,寇英杰說到護靈歸鄉的一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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