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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漠地裡大風狂飆著,漫天風沙裡,疊入老人踽踽的孤獨背影。

  寇英杰一剎那間內心翻起了無比的感受與激動,就在這時他耳邊響起了老人如斷如續的口音,那是一首詩——「我今南行七里橋,為踐故人走天郊;三日之後黃昏渡,再圖西風馬上交!」

  郭老人順口吟出的這首詩句,雖是出聲不大,但是吐字清楚,每一個音階,都清楚的送進了寇英杰的耳膜之內,顯係內功中「千里傳音」之術。

  寇英杰心裡驚得一驚,在回味對方這首詩句涵意的當兒,老人的「沙漠之舟」可就去遠了。

  詩句的涵意至為淺顯,就連文學造詣並不深厚的寇英杰也能會意。那個郭姓老人,明顯的告訴他說,他此行將要往七里橋去會晤一個故人,三天以後返回,那時候希望寇英杰能在一處渡口等,二人再定深交。

  等到寇英杰把這四句詩的意思悟解之後,內心不禁湧起了一陣狂喜,再向老人去處看去,但見大風呼嘯的沙漠已成混沌一片,那裡再有老人的身影,原本的一腔悵恨自愧。現在卻改變為無限的懷念了。憧憬著老人的風采,以及他那出神入化的身手,真使他內心興起了不能休止的激動與遐想。

  郭老人誠然是芸芸眾生中一個不可多得的奇人,一個風塵裡的異人俠隱,果然要是能得其垂青指點,必將受益不淺。這一次邂逅實在算得上離奇,對於郭姓老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,他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,然而郭老人那種不恃強凌人的風範,卻更屬難能可貴。

  他分明鍾愛著寇英杰的那匹寶馬黑水仙,也曾甘心出重金以購,然而當他獲知寇英杰也同自己一般的深愛著這匹馬時,他竟然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,甚至於寇英杰自願雙手送上,他也不再思染指,這就是一種難得的俠士風範。

  坐在沙地上背倚著沙丘,寇英杰憧憬著老人的高風亮節,禁不住再次油然生了敬意。

  這片沙漠,在以往的日子,他也曾來過許多次,卻不曾見過老人的影子,甚至於從來也不曾聽人說起過這樣的一個人,一個具有如此武功,如此神出鬼沒,雍容器度的人,似乎不應該這般默默無聞,這一點是寇英杰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。

  他實在很累了!

  外面雖是漫天風沙,幾乎有天搖地動的傾勢,然而這方寸之地的沙丘背後,卻獨能享受一片寧靜。由死者那個瘦削的身子上,揭下了那塊完整的熊皮大氅蓋在身上,他興了濃濃的睡意。

  然而,就在他眼睛將閉還不曾閉起的剎那,目光掠處,卻發現一件奇怪的物件。那是一盞閃著瑩瑩白光的水晶瓶,似乎瓶頸部份還連繫著一條細細的銀鏈子,像是女孩子家懸掛在肉身的一件小玩飾,卻是十分珍貴可愛。

  它靜靜的擱置在沙地裡,映著天色閃閃放光。寇英杰彎身站起,走過去揀了起來,只覺得入手猶有餘溫,像是剛纔脫離人身。他心裡一動,忖道:「一定是那個郭姓老人走得匆忙,遺落下來的東西!」

  是一個大小相同拇指,比拇指稍大一點的小小水晶瓶,細軟精緻的一條銀鏈子,巧妙的洞穿過瓶頸部份,果然是供為佩戴裝飾用的。寇英杰好奇的在手裡把玩著,只見那晶瓶雕磨得珠圓玉潤,十分可愛,瓶側有四個凸出的陽文,刻寫著「明艷動人」四個小篆,另有一行更小的蠅頭小字彫刻著「千里父相思」等字樣。寇英杰不經意的把晶瓶傾倒過來,頓時他發現到一件新奇而有趣的事情。

  只見小小的水晶瓶面上,像是浮現出一片矇矇的霧光,似有某種乳白色的液體,由瓶內漫過。就在這層白矇矇的霧氣完全澄清之後,瓶面上頓時現出了一個女子的全身形像。那是一個長髮,帶有幾分稚氣的明艷少女形像。

  寇英杰的目光,頓時就被瓶上佳人那股絕色的風華深深的吸引住了。

  的確是世所罕見的一個美女。長身玉足,明眸皓齒,朱脣厚薄適度,尤現出少女的風情萬種,那是人見人愛的一個年輕姑娘。

  雖說僅僅是出自匠工細心雕鑿,而塗以顏色的圖像,可是足足可以稱得上「精心傑作」四個字。

  畫中少女穿著一襲大紅的緊身衣褲,近胸以上卻披著一件百雀彩羽的小坎肩,長髮隨風,與肩後的劍穗共同飄浮著,說不出的一種嬌野不羈,我行我素的任性姿態。

  太美了,美得有點使他愛不釋手。

  當他再把晶瓶倒過來時,瓶面上又自浮現出一片茫茫的霧氣之後,瓶內佳人隨即消失,看上依然透剔晶瑩,不著絲毫痕跡。

  這般巧妙設計的一件飾物,即不以該水晶瓶本身價值,僅就晶瓶內那番彫刻,著色,已足可抵萬金之數;主人如果拋開市俗金錢價值觀念,作為隨身攜帶以慰相思的一件物件,那誠然更是「無價之寶」了。

  瓶上「千里父相思」那五個小字,不啻說明了瓶內所彫刻的那個絕色少女,與老人之間,大概是父女的關係。從而推想,這個郭姓老人該是如何疼愛著他這個女兒,以至於浪跡天涯之時,猶不忘攜帶著以慰對愛女的思戀之情。這番父女的真情,雖只是一種推想,卻極合情理。

  寇英杰自幼失怙,缺乏親情關愛,此刻睹物思情,憧憬著老人的愛女深情,一時深有感觸。他暗自責怪著老人的疏忽,竟然將這樣不該失落的一件物件失落了。不過他轉念一想,好在三日後對方尚約了自己見面,那時正可親手交還,為恐遺失,他就將這個晶瓶繫在頸項上,貼肉藏好。

  悵看了一天風勢,一半時還不會停下來,他實在疲了。

  那匹黑水仙徐徐走過來,脣間不住的打著噗嚕,卻也有些倦了。

  寇英杰拉過了馬韁,以之繫纏在手腕上,隨即擁著那襲熊皮大氅,沉沉的睡了過去。

  不知道什麼時候,風勢好像早已停了,寇英杰只覺得一隻手被用力的搖動著,耳邊且響起了馬鳴的聲音。寇英杰驀地睜開眼睛,才發覺到天已經黑了。這一覺睡的時間可真夠長,他張惶的站起來,四下看了看,天空是一片暗灰色,無數繁星點綴在初夜的穹蒼裡,且月色亦顯得份外明媚。陣陣的冷風襲過來,使他覺得遍體如冰,冷颼颼的,幸虧還有這一襲熊皮大氅,否則還真有點挺受不住。他勿匆由馬鞍革囊內找出了一份乾糧,胡亂的吃了一些,便翻身上馬。

  那匹黑水仙似乎早已養足了精神,渴望著放蹄一奔,以解除身上的寒冷。寇英杰方一翻身上馬,牠已迫不及待的放蹄奔馳起來,此番奔馳較之先前又是不同,誠所謂「人有精神馬又歡」,這匹黑水仙一經放開了四蹄,真好比脫弦之箭,速度之快,幾令騎在牠背上的寇英杰亦不禁為之駭然,當真有「日月千里」之速。

  月上中天時分,寇英杰發覺到已出了這片沙漠,橫在他面前的,是一處長長的溪水。夜月之下,水質清碧,明晃晃的水面,像閃爍著鱗甲蜿蜒前游的一條巨蟒。

  這條河是錫林郭勒河的一道支流,其源頭發源處,正是頗負盛名的薩爾湖,溪流的兩岸,沃野寬闊,是有名的牲畜放逐牧野。

  寇英杰翻身下馬,在溪內掬了些清水飲用,聽令座馬嚼食著溪岸的野草。就在這時,他耳中聽到了一些異聲,在淙淙流水聲以外,他聽見了一些串鈴的聲音,乍聽時很像走方郎中手裡的那玩意兒,其實卻是扣結在牲口頷頸上的響鈴。原先只不過是很模糊的一種聲音的意識,不過轉瞬的當兒,那種聲音已變得十分清楚,顯著而錯綜。

  所謂「錯綜」那是因為聽見了別種的聲音——蹄聲。

  在這邊荒地方,任何一種非大自然的聲音,都算得上「特殊」二字,也都足以驚人,在這個環境裡,自然而然也就變得很敏感,一點點奇怪的聲音,都會使人很驚覺而加以留意。寇英杰直起身子來,順著面前這道源遠流長的溪水極目望過去,他不禁微微吃了一驚。

  老實說,在這個窮荒僻壤的地方,這麼大規模的馬陣是很少見的。一共來了多少匹馬,一時還弄不清楚,不過第一批八匹坐馬,卻已經清楚在目。

  八匹大概同屬於一個顏色——黃色的駿馬,並成一橫列,以同樣快的速度,踐踏著溪邊鬆軟的淺草地,風馳電掣般的疾快,剎那間已臨近前。

  如非是八匹馬的頸項上,都拴著一串醒目銀鈴,單單只憑蹄聲,那是不易聽出來的。

  此刻,那些串鈴聲非但清楚在耳,甚至於已有些震耳了。月光之下,八匹同色的駿馬上,各自端坐著一個十分魁梧的漢子。

  八名漢子,看起來幾乎是同樣的高矮,也是同樣的姿態,同樣的衣著。

  每人一襲緞子的長衫,那是一種關外不常見的衣服式樣,前大襟一角拉下來,露出衫裡子,老大的一塊皮裘。

  八個人臉上也都扎著同樣色澤的一根絲絛,夜色裡,寇英杰雖然看不清楚是什麼顏色,猜想大概是紫色的,緞質的衣料,映著月色閃閃生光。

  寇英杰同時也注意到,在他們每人坐鞍之前,各懸著一口細長微微彎曲的長刀,刀的式樣,甚至懸掛的地方也完全一致。

  在寇英杰驚奇的注視之下,這一撥八匹健馬,已自眼前風馳而過。那是很雄邁,整齊壯觀的一列馬步。如其說馬步的劃一令人驚訝,不如說馬上人的精神劃一更令人驚異。

  八個人不如說八「尊」人來得恰當,因為這些人看上去簡直就像木頭彫刻出來的一樣刻板,八雙鋒利的眸子,只注意著前方。他們豈能會沒有發覺到寇英杰這個人的存在?只是卻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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