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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天空这时月亮又出来了,照得附近的云彩都成了白色,远山近影历历在目!

  他把鞋上的泥弄掉擦了擦,内心这时才感觉到自己闯下了大祸,他想:“天啊!我真该死,那合一师兄,不知被我伤成了什么样子?”想到此,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,顿时站了起来!

  他紧紧抓住刀柄,刀上的光映着月光,闪闪的,冷森森地泛着杀气。

  他想:“我不会把他杀死了吧?”想到此,猛地转过身来,心中怔道:“不行,我要回去看看!”可是才走了两三步,他就又站住了脚步,咬了一下嘴唇,心中想到:“我真糊涂,我还能回去吗?”

  想到此,就又愣住了,只觉得透体生凉。

  想到了父亲的叮嘱,想到了涵一和尚对自己的宠望,而自己竟叛离了他;而且更惹下了这么一桩大祸,忍不住掉下了两滴泪。

  他喃喃地说:“我真该死!”于是又想到了那合一和尚被自己刀刺中时的叫声,仿佛像是受了伤,并不是伤中要害的样子,心中不禁又放宽了一些。

  他跺了一下脚说道:“我心真狠!”

  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日本话,想到那师兄还不是为自己好,而自己竟忍心伤他!

  一个人不时感叹伤心地自谴,内心却有了主张,他想:一旦自己把事情办完之后,那时一定再回到寺内,向涵一和尚请罪,自己一定要求他和合一师兄降罪,现在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!

  这么想了一会儿,心中才又重新坚强了起来。

  他找到了一个水池,脱下了鞋子,把脚上的泥好好地洗了个干净;然后由行囊之中找出了一套新衣新鞋,重新换好。

  这时天边已微微透出了一些曙色,空气之中,带着一些寒冷!

  起先他本以为庙里的和尚,或是涵一老方丈他们,必定会追下来;可是等了这么久,并不见他们任何一人,他内心不禁大为放宽。同时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,暗暗想着,也许师父已经不要自己了!

  一个人嘘唏了一阵,把刀还入鞘内,看眼前有一道黄土驿道,他就顺着这条驿道一直走了下去。

  渐渐地天色更亮了,几处农家的雄鸡扯高了嗓子咯咯直叫,笠原一鹤停住了脚步,见眼前有一块石碑。

  这和他们日本是一样的,他知道,那石碑之上必是标明了某某地界。说真的,自己糊里糊涂地住到了庙里,竟连这是个什么地方也不清楚,确实也够迷糊了。

  想着就走到那石碑之前,弯下腰来,见石碑上果然刻着“清水河界”四个字。

  他就记住了这四个字,一时却又不知道,这清水河界是属于哪一省的。他知道中国是分很多省份的,自己失宝是在“冀”省,这两三月来,算一算经过了“鲁”、“苏”三省。

  现在却是不知道来到了哪一个省份了,好在这个对自己也没有什么重要。想着,就见有两个人,肩上挑着空的扁担,边唱边哼地向这边走过来,一眼看见了他,一起都停住脚步不走了!

  笠原一鹤心知这是自己这一身衣服,把他二人给惊吓住了,当时却也不在乎。

  他对着二人,学着中国的礼节,抱了一下拳,含笑道:“两位老哥请呀!”

  二人闻声,又相互看了一眼,想必是听出他声音很怪,而感到惊奇。这时其中之一点了点头道:“你是观里的道士吧!”

  笠原一鹤可也不大明白什么道士不道士的,就含糊点了一下头道:“不错,请问这是哪一省,什么地方?”

  二人之中,有一人戴着破烂的瓜皮帽,红红的酒糟鼻子,说话之前先龀牙,他吸了一口气,道:“道爷,你可真是糊涂人家了,这是安徽省芜湖县,道爷,你要上哪去呀?”

  笠原一鹤点了一下头,就抱了抱拳道:“再见!”

  他说完话,足下就大步向前行去,再听得二人在身后小声说着话,其中之一道:“怪事,一个道人带这么多刀在身上干嘛呀?这年头可真是……”

  笠原一鹤听在耳中,足下加快前行,并不回头。

  来到中国这几个月来,他别的无从体会,却感觉到中国这个老大的帝国,这里的人民,都是如此善良;而且生性是那么的爱好和平。

  这一点和日本比起来,却相差得太远了,在日本,人们对于械斗、凶杀已看惯了,并不以为奇;可是在中国,甚至于带一口刀,也会遭受到路人的奇怪和侧视。

  他是一个生性倔强的武士,尽管来到了中国,却也并不愿意“入乡随俗”,所以至今日为止,他仍然穿着他的和服,甚至于连武士刀也不肯从身上取下来。

  这情形为他招惹上了很多的麻烦,生了很多不必要的误会,可是他依然如此,并不为忤。

  日出的时候,他已来到了芜湖城内的市街之上,这地方文风频盛,市街上出售纸墨的店铺甚多。

  笠原一鹤此行主要察访的对象还是徐氏父女,徐女惊鸿一瞥地在荒野出现,自己已经见识过了;可是她父亲徐雷,自己却是从未见过。

  听匡长青曾说过,此老武功出众,他女儿武功已经如此,更不要再说他了。想到此,这位日本的武士内心不禁更焦急了。

  芜湖城内有一家“老松客栈”,气派古雅,颇有唐风,笠原一鹤住在这里,就好像在日本京都、名古屋等地住栈房一样。

  他在旅客名簿上,留下了“日本武士·笠原一鹤”几个大字,这家店房内,不禁大为噪动,纷纷走到他窗前观望,都来看望一下这位来自异国的武士。

  中国地方如此之大,要在这广大的人群里,去查访这么两个人,真好比“海底捞针”一样的。可是他并不是这么想,他认为自己总有机会遇见这两个人;而且一定能够把失物讨回。不过却不是眼前能办到的事。

  当初足利将军曾有一封信,要自己面呈明朝天子,这封信却被涵一和尚索去了,笠原一鹤几次索讨,老和尚都告诉他时候不到,这封重要的信,他要暂时保管。

  笠原一鹤走时匆忙,竟是忘了这回事,此刻想起来,不禁甚是懊丧!可是转念一想,涵一和尚那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夫,自己要去盗信,简直是妄想;而且涵一和尚所以不把这封重要的函件给自己,必定是有原因的,只是他又哪里能明白自己的心境!

  涵一和尚是他父亲生平第一挚友至交,本是父辈人物,如今更有师徒之份,笠原在哪一方面来说,也不敢有所冲撞他,这件事实在棘手得很。

  有了以上几点困难,他才决定暂时不去讨还那封呈给皇帝的信;可是他内心却有一个大胆的决定。

  足利将军以十万火急的心情,派他到中国去完成这件使命,却未想到他竟会出此意外。在万般无奈之下,这位日本武士,不得不试着亲自去面谒中国的永乐皇帝!

  这是他内心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,因为,这位天国皇帝朱棣,自谋惠帝登基以后,对于本身的防范,可谓是严谨到了极点。尤其是近两年,妖妇唐赛儿作乱,平定之后,这位大明的天子,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小心防范着,庚子年特置“东厂”,网罗了天下不少的能人异士,号称为“锦衣卫”。这些“锦衣卫”也就是俗谓的“大内卫士”,其职责专门负责皇帝的安全,以及侦办一些有关宫内的案件。

  此辈人物,其中固然很多是属于“沽名钓誉”之流,但是却也有很多,是武林中少见的能人异士。所以笠原一鹤要想独自探宫,面谒成祖,套一句俗话,那是谈何容易,笠原一鹤这种念头,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已,真要实行起来,只怕是难以实现。

  在“老松客栈”里,他停留了数日,又思他去!可是一个人倒霉的时候,真是什么事也都叫他遇上,这位年轻武士,正想备马北行的当儿,却忽然又病倒了。

  这病来势不轻,不时发冷发热,笠原一鹤不得不在这家店内住了下来。

  等到病好了,已是秋去冬来,雪花飘飘的日子。

  笠原一鹤客地病倒,更感到悲伤寂寞,所幸店中的伙计,对他倒是不厌其烦地热心照料,嘘寒问暖,请医送茶,甚是亲切。

  来时,他身边倒是带有极为充裕的银子,不愁花用,大病初愈,暂时他倒是不想走动了。

  客房内生了一盆火,雪花簌籁地落下来,院子里的茶花、早梅,都开了,美得很。虽说是旅途客地,但是却别有一番幽雅的情趣。

  笠原一鹤深邃的一双眸子,显得更深了,站在窗前,望着院中的雪花,这位异国的游子,不禁想到了遥远的家乡,此刻,当然也该落雪了。他想到在日本,每逢这种落雪的季节之时,自己必定在雪原上纵驰划溜,其趣无穷;而今日,雪虽是同样的美,却早已失去了这份心情。

  正当他睹景生情的当儿,他却看见对面的一间客房门打开了,一个身着棉衣十足的道学老先生走出来!

  这人笠原一鹤早在七八天前,就发现他了,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客人,可是对方却对着他掀唇一笑,露出了几颗黄焦焦,被烟所熏的牙齿。

  笠原一鹤只得点了点头,老人双手笼在袖内,弯腰笑道:“先生早啊,今天可真冷呀!”

  当下含蓄地一笑道:“噢!还好,老人家是本地人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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