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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五


  話聲未已,柳蝶衣已噴出了大口鮮血,他卻是倔強地直立不倒,一隻手力拄著地上劍把,那一雙灼灼而視的眸子,瞬也不瞬地直向簡崑崙盯著,仍然是狂態如昔,哪裡有絲毫求憐妥協之意?

  只是時美嬌卻已泣不成聲:「蝶……衣……先生……」

  不知何時,她已荏弱的屈縮在柳蝶衣腳下,緊緊抱住了他的雙腿,不時用她蒼白的臉在他膝上磨蹭不已,聲聲嬌呼,點點紅淚,真個望之斷腸。

  柳蝶衣霍然發出了狂笑,笑聲未已,再一次噴出了怒血……腳下再次打了個踉蹌,猶然是挺立如昔。

  「小美子,不要啼哭……這哭聲太叫我心裡生煩,好生惹厭啊……小美子……快不要哭了……」

  時美嬌應了一聲,果然不再哭了。怯怯顫顫站起,向著簡崑崙打量一眼,又回頭向身邊的柳蝶衣望著……

  彷彿是她已經有所感觸,一時不寒而慄。

  「我不行了……你也不行了……」柳蝶衣說,「如果苟生,不如好死,飄香樓的主人和他的女人,不能讓人家恥笑,更不能容人家擺佈……小美子!你先走吧!我隨後就來……」

  時美嬌驀地睜大了眼睛,一片笑靨,顯示在她極其憔悴的臉上!

  「你……說什麼?」

  「我……」柳蝶衣大聲道,「我要你死!」

  「我知道……我是問……」時美嬌聲音抖顫著,「你剛才說我是你的……女人……是你說錯了……還是我聽錯了……」

  柳蝶衣一聲長嘆,淒涼笑道:「那又有什麼關係?小美子,帶著你美麗的夢去吧!」

  時美嬌望著他解頤一笑,甜甜地說了個:「好!」

  驀地,她身形縱起,有似飛雲一片,直向身後懸崖投身墜落。一如彩雲翩飛,她所留下的人生最後姿態,雖只是臨去的驚鴻一瞥,卻依然美麗動人。

  寒颼颼地起了一陣子風,惹得林木蕭蕭作響,簡崑崙直覺得有些寒冷。

  柳蝶衣灼灼目神,仍似瞬也不瞬地向他望著,憔悴的臉上,竟洋溢著一片微笑!

  或許是這人生他已看透、看穿,戲之嘲之,又將何妨?

  風勢再起,掀動著他身上支離破碎的白色絲質長袍,蝶兒也似的隨風起舞,便在這一霎,他身子起了一陣急劇地抖顫,便自那樣恃強自傲地站著死了。

  甚至於他臉上仍然掛著那一絲臨去的微笑……

  簡崑崙靜靜地走到他的身邊,仔細地向他看著,藉著一片月色,察看著他的臉──那一張至死仍在微笑著的臉……

  他的兩隻手緊緊握著插入石中的劍柄。因為這樣,他才能保持著他原有的站姿。

  忽然,他發覺到有兩條濃濃的鼻涕樣的東西,緩緩自柳蝶衣鼻中流出──便是傳說中的武林視為至寶的玉膏了。

  只有內功練至爐火純青、登峰造極地步的人,死後才會有這樣的現象。一個習武的人,能練到如此地步,極是難能可貴。傳說中,這樣的人實已具有金剛不壞之軀,原則上應是已具有抗拒死亡的能力,卻是人算不如天算,柳蝶衣仍然還是死了。他的死應是與他所罹患的奇難怪症有關……

  看著、想著,簡崑崙竟自淌出了眼淚。

  他甚至於不忍心搬動他直立的軀體,感覺著那是一個強者傲立天地應有的姿態──雖然他已經死了。

  月亮再升高的時候,其實已經離光明的明天不遠。

  柳蝶衣直立依舊。所不同的,不知何時,竟在他直立的屍體邊側,倒臥著另一個人的屍身……兩者之間,依偎得那麼近。

  唉!李七郎……

  他是用自己的手,結束了自己的生命。長劍風起雲湧倒握雙手,一劍穿心而死。地上流滿了血,月色之下,血已不再鮮紅,竟像是黑的……

  二先生呢!

  他在唱歌,在跳舞。

  月色裡載歌載舞,飄飄似半山白雲,樹間白鷺,望之有出世之美。

  手裡提著個骷髏──宮小娥的遺骸。失意的時候,這便是唯一給他溫暖慰藉的東西了。

  ***

  船出白鶴潭的時候,天色才不過微微發亮。

  水面上蒸騰著重重的霧氣,冷風襲人。

  皇上破例身穿戎裝,著白銅和花錦戰袍,戴著皮罩耳,倚身黃油綢帳下座椅,臉上氣色凝重,十分陰沉。

  隨行眾人,文武以次,兩列而坐,總有二三十人之多,大船四周,皆有全身甲冑的執戈衛士守護,前後更有開路山炮安置,儼然如臨大敵。

  雖說是逃難之中,永曆皇帝身邊的人仍是不少,前前後後坐滿了三艘大船。

  此一行目的地是去騰越。永曆帝總算暫時打消了去緬甸的計劃,那裡有李定國的接應,總還能撐持些時候,只是從大局而觀,明朝氣勢顯然已到了盡頭,還能支持多久,永曆皇帝一行的結局為何,可只有天知道了。

  秦太乙負責留下來照顧身受重傷的宮天羽,至於方天星,卻因傷勢過重,先一天已經死了。

  白鶴潭兩位主人之一的錢枚隨永曆皇上去騰越護駕,葉天霞自願留居白鶴潭,他與秦太乙另有計劃,以備團結白鶴潭最後尚能動員的所有力量,組織成一營勁旅,一旦時機成熟,再出為戰。

  值得一提的卻是皇上把簡崑崙留在身邊,交代了他一個極重要的任務,要他去拜訪一位通世的高人──顧炎武亭林先生。

  此行責任重大,顯屬極為機要之事,簡崑崙只能拜受使命。

  原來炎武先生自佐魯王舉事失敗之後,一心仍在明朝社稷,並未就此死心,表面周遊四方,載書自隨,實則心圖大事,不時與永曆帝暗通款曲。

  最近所得到消息是,亭林先生遊蹤所至,停留在皖南某縣,在那裡求田居舍,大肆屯墾,其動機堪人玩味,簡崑崙的此行出使,顯然是與此有著密切的關聯了。

  昨夜臨行之前,皇上賜宴群臣,即席宣佈了兩件大事:

  其一,是今日凌晨的騰越之行。

  其二,顯然大大出人意料。即是,皇上即席賜婚,把御妹朱蕾的終身當眾許配給了簡崑崙,成就了這一雙亂世中患難兒女的終身大事,他們同時也即席接受了永曆皇帝的賞賜和眾人的祝賀。

  雖說是有情人終成眷屬,簡崑崙的心裡可也並不輕鬆,特別是就在這一夜,他情同手足的拜兄方天星的離他而去,撒手人寰,更令他痛不欲生。

  為此他們夫婦二人,特別請准了皇上,把正式的婚期延後舉行,也就是留待到見了顧先生以後再正式舉行,皇上欣然同意。

  ***

  簡崑崙、朱蕾跪辭永曆皇帝群臣,踏上江岸的一霎,適當東方日出,天色已是大明。

  東昇旭日,像是熟透了的一個大紅柿子,為大地抹上了一層奼紅異彩,不旋踵間卻已是光芒萬丈,耀眼難開,水面上炫耀著燦爛金光。

  目送著永曆皇帝一行的乘風而去,不期然九公主這個依人小鳥,嚶然作吟的已自偎在簡崑崙懷裡。

  白鷺在水面翩翩飛舞,遠處有隆隆的炮聲……

  無論如何,這卻是一個嶄新未來的開始。

  (全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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