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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八


  ▼第三十五回 生非容易死亦難

  打從前面山房回來,時已午夜。永曆帝心情極為惡劣,一連串地嚷著要酒,福安拗不過,把早已燙好的陳年花雕,用錫壺裝著呈上。皇帝只喝了少半壺,便似不勝酒力地醉了。

  一個人又哭又笑,鬧了好一陣子,才歪在椅子上睡著了。

  福安不敢驚動,悄悄收了酒菜,到後面請來了夏妃,要她相機侍候,巧的是九公主朱蕾也在,就一塊兒來了。

  屋子裡酒氣薰天。

  朱蕾和夏妃兩個人悄悄走到永曆帝身邊,才自發覺到皇上果然醉了,吐了一地,赭黃軟袍、長靠錦背座椅滿是污穢,先前在山房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,臭氣薰天。

  兩個女人彼此苦笑著對看一眼,也沒招呼宮人女侍,自個兒動手,好一陣子才收拾乾淨。

  夏妃取來了一件鵝黃絲棉軟袍子給永曆帝換上,外面加一件軟罩甲,應是十分的暖和了。

  永曆皇帝身子不好,不過才四十來歲,身子就常見不支,入秋以後怕冷得厲害,滇池算是很暖和的了,每年不等入冬,他仍然要換穿皮祆,平常居家補藥不斷,人參鹿茸常用不鮮。

  這個夏妃二十四的年歲,個頭兒不高不瘦,長長的一張瓜子臉,眉眼都很秀氣,臉上有兩個小酒窩,能彈長頸弦子,今人叫做阮咸的〔註:明製幾以手彈撥動的弦子樂器,皆稱阮咸。〕,蘇州人,素日就與九公主相好,朱蕾來了,她最高興,談起來沒個完。

  今天她新梳了頭,看著尤其漂亮。只見她上面穿著件銀紅紗白絹裡對衿衫子,豆綠沿邊金紅心子的馬甲兒,下面是正紅杭絹畫拖裙子,腳下是一雙粉紅花羅高底鞋兒,頭上打著個盤頭楂髻,去了冠兒,越顯得雲髻堆聳,一如輕煙密霧,看著極是可人。

  只是眼下她卻樂不起來,看著皇帝這個樣子,心裡也不免犯愁,攏著一雙水眉,只是低頭做事,兩個人剛把皇上扶著躺下,他卻是醒了。

  「噢……你們這是……」

  「唉!您可醒啦!」朱蕾說,「喝醉了,吐了一身,滿處都是,剛拾掇完。」

  夏妃說:「皇上身子不好,還是少喝酒的好,酒傷肝,明天您又要說沒精神,嚷著腰疼了。」

  永曆帝哼了一聲,挺身坐起來說:「不喝酒幹什麼,我心裡煩!」

  福安在角落裡說:「皇上醒啦!」趕忙轉身過去,把早已備好暖著的醒酒香茗奉上。

  夏妃接過來,關照說:「你下去睡吧!」

  福安跪下告退。

  永曆帝從夏妃手裡接過醒酒茶喝了一口,看向朱蕾道:「你也沒歇著?」

  朱蕾說:「正要回去,聽見您醉了就過來瞧瞧……怎麼回事皇上?聽福安說您的心情不好。」

  永曆帝嘆了口氣:「你來的正好,要不然明天我還要找你呢……我們又打敗仗了……」

  朱蕾沒有吭聲。這幾天她早聽說了,李定國連吃敗仗,清軍節節大勝,兵分多路,說是已攻陷了永昌,就快過來了。

  永曆帝看了她二人一眼:「情形糟透了,李定國守不住,傳過來消息,要我們離開白鶴潭,沒法子,我們也不能再住下去了!」

  夏妃呀了一聲:「可……搬去哪裡呢?」

  「去騰越。」永曆帝說,「那邊地方不好……怕是也防不住……再要跑,就沒地方去了……」

  二女對看一眼,這才明白他醉酒的原因,一時相顧黯然。永曆皇帝坐好了身子,冷冷笑著……

  「馬吉翔要我去緬甸,說是跟那邊的人已聯繫好了,這件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才好……」他哎了口氣,「這裡不好,總還是自己的地方,到了緬甸,可就由不住要聽別人的擺佈,我可不願意……可是……」說著他又嘆了口氣,就發起呆來。

  朱蕾說:「他們都怎麼說?」

  永曆帝說:「葉天霞、錢枚也都說這裡守不住,勸我去騰越,秦、宮幾個俠客,也都贊同,所以……我們只好先去騰越!」

  「那邊行宮準備好了?」夏妃問,「什麼時候搬家?」

  永曆帝嘆說:「還什麼行宮不行宮……有地方住就算不錯了,已經決定了,二十三號日子不錯……」

  屈指一算,朱蕾吃驚道:「這麼說,只有六天了?這麼快?」

  永曆皇帝只是苦笑。忽然他拉住了朱蕾的手,頗似傷感地說:「我正要告訴你──這一次你就不要跟著了──跟著我有什麼好?你──自己去吧,明朝天下就快要完了,這兩天我也想過了,你……」

  朱蕾呆了一呆,忍住心裡的傷痛道:「皇上您這是說的什麼話?我這次來,就是要跟您守在一塊,我也想過了,要死也讓咱們兄妹死在一塊。」

  永曆帝不由神色一凝,夏妃忙向她使了個眼色,朱蕾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,不該提到這個死字。

  她心裡一驚,驀地記起了件事,即不久前在船上來白鶴潭的中途,曾經做過一個夢,這件事也曾與簡崑崙提起過……

  夢中情景,兄妹對話竟似與今夜此刻頗相彷彿,當時夢中永曆皇帝要自己改名換姓,往南面跑。自己也曾說過要死也死在一塊之言,怎麼會應驗了?真正是匪夷所思,心裡一驚,只是看著對方發呆。

  永曆帝忽然說:「我實在告訴你吧,如果將來要去緬甸,人家只收留我們四個人,你……怎麼還能跟著?」

  朱蕾頓時一怔,這才不再吭聲,一時心如刀絞,低下頭,眼淚也淌了出來。

  夏妃忙過去,遞上一方帕子,朱蕾接過來擤了一下鼻涕,只是發呆。

  永曆帝說:「你真笨,還有什麼好難受的?你的退路我都想好了,往南邊跑……改名換姓,誰也不會認識你!」

  這就更應了那個夢了。真正是不可思議。

  「改名換姓?」對於朱蕾來說,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之事,卻是沒有想到哥哥堂堂一國之君,竟然會說出這種話。

  永曆帝的神態是認真的:「也只有這樣了,你不比我,女孩子終必是要嫁人的,嫁了人還是要跟著人家姓……倒不如現在就改了名字……」

  站起來,他轉了個圈子,坐下來,又站起來,顯得那麼氣躁,不安寧。

  對於哥哥所說的這些,朱蕾很是生氣,有心頂撞,忽然想到了那個夢,夢裡哥哥還打了她一個耳刮子,試看眼前情景,真要頂撞了他,保不住真的他會打人,這麼一想,她也就不吭聲了。

  「緬甸就緬甸吧!」永曆帝來回走了一圈站住道,「這裡已沒有我立足的地方了……」

  朱蕾哼了一聲:「說什麼這裡沒有立足之地,事在人為,皇上你不能走……」

  「你知道什麼?」永曆帝氣餒地道,「如今大勢已去,不走怎麼辦?難道叫我送死?還是去向吳三桂投降?」

  朱蕾說:「皇上剛才不是說去騰越嗎?」

  「你……女孩子家知道什麼?」一面說,他又來回走起圈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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