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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「我是瘋子!」二先生咧著嘴笑,露出白森森的一嘴牙齒,「多少年了,白天黑夜,就只是在這裡守著……守著她……要不是瘋子,能做得到麼?可有時候……我還醒著,像現在……」

  嘆了口氣,他淒慘地笑著:「你知道吧,瘋了比不瘋好受得多。」

  簡崑崙左右看了一眼:「這裡沒有外人?」

  二先生搖搖頭:「就我一個,守著她……」

  指著桌上的骷髏,他莞爾地笑了……

  簡崑崙深怕他又瘋了,有話忙說。

  「柳蝶衣是你什麼人……」

  「是我……大哥……」

  「二先生,你的名字是?」

  「柳……」他搖搖頭說,「我可是記不清了,就二先生吧!二先生……二先生……」

  原想向他打聽桌上骷髏宮小娥的事,只怕刺激了他,話到嘴邊,又吞了回去,有幾句要緊的話卻要說清楚了。

  「二先生!」簡崑崙說,「你可知道我是被令兄軟禁在這裡?我與令兄,甚至於有不可化解的仇恨,這件事你可清楚?」

  二先生微微一驚,用著十分奇怪的眼光,向他打量著,隨即他又微微地笑了。

  「那麼,你這條命是活不成了……」

  「也不一定!」簡崑崙說,「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,幫我脫逃出去……你可願意?」

  二先生低下頭笑著。

  「很有意思,很有意思的問題……」

  一隻手摸著下巴,仰起頭來向窗外看著,一會兒又回過眼睛向簡崑崙望著,心裡頗是舉棋不定。

  簡崑崙點點頭說:「當然,這件事絲毫不能勉強,如果你心裡不樂意,那就算了!」

  「我……這……」

  二先生忽然站起來,走了幾步,霍地回過身來,哼了一聲:「是老大叫你來故意試探我的?想叫我上當?」

  話聲一頓,呼地已撲到了簡崑崙身邊。簡崑崙驀地向後一閃,施展的是本門咫尺乾坤身法,身子東閃,卻飄向西面。

  卻想不到這個小小花巧,帶給了二先生極大的興趣,原本憤怒的臉,一下子緩和下來。

  「咦……好身法……好身法……誰教給你的?再施展一遍給我瞧瞧……」

  簡崑崙乃至此瞭解到,對方二先生儘管此刻神智清醒,卻也不似一般常人,不能以正常論,或許在經過他那般沉重的心靈打擊憂傷之後,神經、心緒兩者都變得極為脆弱,一點點小事,風驚草動都能在他內心引起極大的變化,似乎已不能對一件事,專一執著。當然,除了已死的宮小娥之外,那是唯一的例外,事實上那個已死的姑娘,已耗盡了他此生無盡年月,或許會是他今生今世唯一執著認真的一件事,捨此之外,便再也無能顧及。

  難得的是,他竟然還能保持著一顆天真的心……其實用童心未泯來形容一個精神失常的人,已鮮有真實的意義。一霎間,簡崑崙心裡對他萌生無限同情。

  面對著的這個人,即使刀劍相加,也引不起他絲毫敵意,有之則為無限同情。

  二先生臉上瀰漫著一派天真,兩隻眼睛笑成了兩道縫,顯然是簡崑崙方才的那一式身法所帶給他的關注,仍未消失。

  「好身法……好身法,你再施展一次給我瞧瞧!」

  簡崑崙點頭道了聲好,隨即又施展一次。

  二先生越加地叫起好來。

  這時的他看起來,確是連一點敵意也沒有了。

  簡崑崙隨即走到了他面前說:「如果你願意,我可以教給你,在你來說,這是雕蟲小技,不過,運用得當,卻也有其微妙之處!」

  二先生搖搖頭說:「不……不是雕蟲小技,你教給我吧!」

  簡崑崙說:「這身法是屬於元江派的,元江派的掌門人一空長老,你可聽說過?」

  二先生想了想,搖搖頭,表示不知道。

  簡崑崙一笑說:「這身法一共有八式,名叫空門八式,乃是他們元江派不傳之秘,一空長老與我父親因為是要好的朋友,所以傳授了我父親,我父親另以本門的一套內功心法傳授給了他,算是彼此交換,各不吃虧,既然你喜歡,乾脆我就一併教給你吧!」

  二先生大喜過望,連連點頭道好。

  忽然眉頭一皺,搖搖頭說:「不行,我可不能白佔這個便宜,我不學了!」

  簡崑崙搖頭說:「你並沒有白佔便宜,你已經教了我很多,你忘了?」

  二先生怔了一怔,仍似不解。

  簡崑崙說:「你記不起來了?你教了我很多自創的身法,這些身法且兼具破陣之妙,確是我前所未見,微妙極了,比較起來,這套空門八式真是微不足道了。」

  二先生打量著他,一臉的認真模樣,忽然笑著在他肩上拍了拍:「你這個人很有意思……我喜歡你……這樣吧!你教我這套空門八式,我教你……金鱔行波……你可願意?」

  簡崑崙曾見他施展一種怪異的功力,兩次均能脫開雷公公的巨力抱持,心裡即已料定,那種功夫必屬於傳聞中的金鱔功。乃是內功中極難運用的一門異功,想不到果然猜對,這時聽他要以此相授,自是喜出望外,當下一口答應下來。

  二先生見他答應,更是高興。忽地感嘆一聲道:「我今年已五十有六……無妻無子,連個徒弟也沒有……咦,很好,你就當我徒弟吧!好不好?」

  只當是隨便的幾句話,但是他卻十分認真,瞪著一雙眼睛,滿臉的渴望神情。

  簡崑崙一笑道:「這件事關係太大,我對你一無瞭解,豈能拜你為師?再說……令兄與我仇深如海,我豈能與你有師徒之誼?」

  二先生這麼一聽,頓時為之一呆。

  「噢……這話倒也是有些道理,這……」

  一面說,來回不住地在房裡走了一圈。忽然定住腳道:「老大是老大,老二是老二……他是他,我是我,你與他的事,我不管,這樣總好了吧!」

  「不行,不行……」簡崑崙冷冷一笑,「有一天,令兄與我為敵,你又站在哪一邊?」

  「我……」二先生可又傻了,一隻手在頭上連連搔著。

  簡崑崙看在眼裡,著實不忍,微微笑道:「你不必為難了,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,其實你只要不站在令兄一面與我為敵,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。」

  二先生看著他黯然地點了一下頭。一霎間皺起了眉頭,很是不樂的樣子,天知道,柳蝶衣雖與他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,只是親情並不融洽,其間更多外人不堪聞問之事,一提起他來,二先生著實的傷心了,先時的興頭,頓時為之瓦解冰消。

  簡崑崙見狀,心裡已有所見。

  二先生默默無言地走向一邊坐下來,像是很苦惱。

  簡崑崙一笑道:「你不必愁了,你我年齡相差甚多,一樣可以交個朋友,結為忘年之交,既是朋友,當然可以互相傳授武功,你看可好?」

  二先生聆聽之下,瘦白木訥的臉上,立時綻現了笑容,片刻之後,情緒又自變了,一時連連點頭道好。

  簡崑崙冷眼旁觀之下,不禁驟生無限感慨。

  對於眼前這位柳二先生他雖不盡瞭解,卻已有了初步認識,看來他雖天生美質,對武學一道,尤其能自辟其境,有所創新,卻以生性過癡,看不開一個所謂情字,在一次致命的感情打擊之後,心靈片碎,神智失常,乃致自暴自棄,落得眼前下場。由此而觀,柳蝶衣對他形若幽禁的收留,未見得全是惡意,實在是以二先生這般形樣,已萬難獨處生存,便只好拘禁身邊,聽其自便,自生自滅了。然而,二先生畢竟不曾嚴重到心靈喪失,全無知覺地步,卻也偶有其片刻清醒時候。這時候,正是他心界最感空虛彷徨之時,便只有昔日戀人宮小娥的往日深情,堪承慰藉。是以那具宮小娥的頭骸,便為支持他生命存在唯一不可或缺的精神寄託了。

  或許這也正是柳二先生之所以甘心居此,不思他遷的唯一理由……事實上,他的生命也已到了盡頭,人生對他來說,已再無新意,已然到了盡頭……這時候,簡崑崙的忽然闖入,對他來說,該是一件何等驚天動地的大事?病使他早已生疏了與人相處的應對舉止,即使在此一霎間的清醒時候,也不知如何應對,才致語無倫次,時現遲鈍了。

  正因為對他有此一番認識,簡崑崙才對他更生同情。

  這樣的一個人,對簡崑崙來說,其實不難控制,換了另外一人,正可乘機利用,以之為手中棋子,用為柳蝶衣手足自殘的惡毒部署,出其不意地予以致命打擊……那卻是卑鄙下流的,簡崑崙絕不屑為。

  他所想到的卻是,如何對眼前這個精神失常,心靈破碎的人,施以溫暖,讓他在即使片刻的清醒裡,不再憂傷,庶幾乃能使他感覺出人生另一面的意義,或許這麼做終將無濟於事,卻是簡崑崙所不能為力的了。

  對於柳二先生,簡崑崙已完全不存幻想,甚至於一度侈想他能助己脫困的希望,也完全打消。基本上對方是一個精神失常心智殘缺的患者,對於這樣的一個人,除去愛的關懷之外,任何的寄望都是卑鄙,有失於仁者風範。

  有了這個主見,簡崑崙的心反倒輕鬆寬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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