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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说话间,右手一举,正要虚空点下。

  霍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清朗笑音,道:“前辈既然游戏风尘,何必与这不开眼的小人一般见识。”

  笑面跛丐闻言惊觉,缓缓收手转身,只见相距四五张桌面,靠窗一张方桌上,坐着一双中年男女,文文秀秀,入目于人以清奇之感,那相劝之言,便是那男人所发。

  那男人一见跛丐回头,起身拱手为礼,语气一顿,便道:“前辈不厌弃在下夫妇凡夫俗子,敬请赏光,让在下等小作东主如何?”

  小二目睹笑面跛丐眼现异光煞笑,十分怕人,只在暗暗后悔,及闻所言,更吓得要死。

  此际有人出言解围,早已一溜烟跑到后面去了。

  柜上账房见识多广,经验丰富,怕真的闹出人命,连忙赶过去,恭腰赔笑,对笑面跛丐道:“大人不记小人过,老爷何必与小二混账一般见识,那位爷说的对,您老就请过去坐坐吧。”

  笑面跛丐早惊觉自己不该将气闷出在无知的小二头上,一听账房这话,鼻中“哼”了一声,便一跛一拐的走近那一对夫妇桌前,冷然道:“阁下忠语省人,老跛子得免造孽,诚然心感,但不知贤夫妇高姓大名?”

  那夫妇均起身客气让座,那男人笑道:“在下龙凌云,此乃内子慧娘。”

  言罢一顿,转问道:“前辈想必是名动天下的笑面跛丐吧。”

  笑面跛丐目孕喜意,暗暗打量这一对夫妻,初见那花凌云,青绸儒衫,颔下留有五寸短须,肤白貌秀,尤其是一对圆大的黑眼,闪射智慧之光,显示着他必是正直无私,通达饱学之士,但却又不显一丝具有内功修为之色。

  至于那龙氏慧娘,青缎衣衫,青丝如云,可异的肤白鼻高,目呈现蔚蓝,虽则娇弱,深具徐娘风韵,端壮娴静,蓝眸中却显出一分羞涩,一分喜悦,与二分英爽无畏之气。

  笑面跛丐不由暗暗诧异,自忖:“这龙凌云文采风流,分明是拓落秀士,并非江湖人物,却怎的一眼便知我老跛子之名呢?”

  想着,面目冷然,口中却发出破锣般声音,道:“笑面跛丐正是区区老跛子之名,阁下读书学子,怎会得知。”

  此言一出,那龙氏慧娘,嗤的一笑,其声轻脆,如珠落玉盘一般悦耳,但笑声方出,旋被她尽力忍下,以袖掩口,连一嘴碎玉细齿,与颊上两酒窝,也遮了起来。

  笑面跛丐只当她见笑自己掉文,自称“区区”之故。

  实在他不知,对方之笑,却还含有他称那龙凌云“读书学子”四字。

  龙凌云道:“前辈大名震动湖海,在下虽是一个寒儒,却也曾听人道及前辈的英雄事迹,平日里坐困书城,常自恨无缘得识天下俊彦,不料想今日得睹前辈真面,诚是快慰平生也。”

  说着,店小二已然送上酒菜,龙凌云,复又加点了几味熏鸡烧鹅之类,遂即举杯,向笑面跛丐邀饮。

  笑面跛丐信以为真,客套几句,端杯浮一大白道:“阁下尊夫人骨格清奇,诚应是我辈中人,只可惜年事已长,学剑已迟,诚然令人惋叹。”

  龙凌云微微一笑,轻尝杯酒,徐徐应道:“道是江湖风险多,何如书中逍遥游,前辈叱咤风云,虽令在下羡慕,若以在下而论,却觉得不如寄傲山林,来得清闲自在呢。”

  笑面跛丐长叹一声,咕咕连饮了两口闷酒,双眉紧皱说:“阁下之言,亦是亦非,是是非非,自古便无定论,但以我老跛子来讲,无生我才,必有一用,才大治国,才少安家,或为生民解除疾厄,或为世间铲除不平,否则,若阁下者,人人啸傲林下,不问他人生死,则天下岂不任那魔鬼横行,小人邪辈得志了吗?”

  笑面跛丐说到这里,又是一声长叹,语气一转,继道:“不过,自来江湖之上,风险特多,无论是何等英豪,到头来多半脱不去刀头溅血,惨遭横死。而所谓名门大派,亦不乏挂羊头卖狗肉,而生无耻之士。”

  笑面跛丐,神色凄然,低头抓过酒壶,狂饮烧酒,片刻功夫,便将那一壶斤半烧酒吃完,击筷高呼:“酒来”。

  对面龙凌云与他夫人,诧异笑面跛丐,何以这般失常,对望一眼,却各又默不出声,静静的吃食观变。

  刹时间店家又送来一壶,笑面跛丐,举壶牛饮,饮完再要,如此反反覆覆,等龙凌云夫妻吃饱,他已然连尽十壶,醉态可掬了。

  笑面跛丐才抬头,一见龙凌云夫妇吃完方似惊觉自己失态,咧嘴长叹一声,双手齐施,抓起盘中黛鸡,一阵猛吃,风卷残云般,将桌上食物收抬干净。

  最后掏出一条罗帕,小心将手嘴抹净,晃着站起来,一拍肚皮,道:“饱了,老了,不中用了……”

  龙凌云摸出一锭银子,放在桌上,对笑而跛丐道:“如今天已入夜,前辈如无固定去处,何不与在下等投店安寝。”

  笑面跛丐醉眼相看,上下打量龙凌云,若似未曾相识,半晌方自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阁下虽是个读书文人,却具有我辈性情。可惜呀!可喜!想我老跛子,一生孤苦,往年虽结交一位好友,却不料他竟然惨遭小人暗害,老跛子埋首深山,痛心疾首,自份此生再无良友,不意今竟得见阁下,深对吾思。可喜啊!可惜!”

  龙凌云与他夫人,对视相望,均不知笑面跛丐,意中所指可惜者为何,可喜者又是为何。

  不过,他见笑而跛丐并无拒绝之意,立刻举手揖让,道一声:“请。”

  笑面跛丐摇摇晃晃,一跛一拐的走出店去,龙凌云夫妻随后而行,不多时来至一座“安居客栈”之前。

  龙凌云想是住在此地,道:“有请”,当前入店。

  店小二见,恭敬相迎,点灯举火,将三人直送到后园上房。

  龙凌云将笑面跛丐让入室内,才吩咐店家,另开一个单间。

  店家答应着,先送上香茗面水,龙凌云三人,一一梳洗。

  别看笑面跛丐,一身化子破衣,却似有种洁癖,只见他洗手洗面,小心翼翼,洗了又洗,末了在腋下百补袋内,掏出面布,细心擦抹,却不用店中手巾。

  龙凌云夫妇暗中称怪,一时落座。

  笑面跛丐尚未待龙凌云夫妻开口便骤然问道:“阁下适才在酒楼临窗而坐,可曾望见一双异样俊美的男女路过?”

  接着他又将两人形容一番。

  龙氏慧娘,垂目端坐下首,上唇咬在玉齿之间,颊上酒窝时现,似在极力忍笑。

  龙凌云眼帘下垂,勉强摇头,轻答:“不曾。”

  笑而跛丐一生见多经广,此际若未被酒醉,可必能看出龙凌云所答非实。

  只是他一者多饮了几杯,二者心中感系丛生,腼怀往事,自悲老大,便将这一对夫妻的异处忽略过去。

  龙凌云半晌不见笑面跛丐言语,忍不住抬眼一看,只见他双目凝神,喃喃自语,却听不出有何声音。

  不由心中奇怪,问道:“前辈找这一双男女,所为何事,在下可得闻听?”

  笑面跛丐“啊”了一声,收回外驰心神,扫了龙凌云一眼长叹道:“其实也无什么大事,只是老跛子下午曾在江边,目见这一双璧人,施展绝艺,镇住群盗。那男的自称龙渊,言及昨夜老跛子曾在皖境出现,这话在别人听来,或谓可信,但老跛子自忖昨夜宿在‘当涂’,便是梦游,也不会跑出很远,故此才想追上那龙渊问问清楚,到底是他故意编造,还是真见过与老跛子一模一样的怪人。”

  龙氏慧娘“嗤”的脆笑出声,蓝眸电般扫过龙凌云面上,龙凌云面色微红,朱唇嚅嚅欲动,似想开口,笑面跛丐语气一挫,双目凝望门外,却又缓缓的道:“还有一点,那自称云慧的女娃娃,一身轻功掌法,怪异罕见,不类中土各大派中所传,但是老跛子却觉得十分眼熟,似在何时见过一般……”

  他语声渐低,似在一心追忆往事,最后竟然停了下来。

  龙凌云夫妻,一闻他“十分眼熟”之言,各似一震,尤其是慧娘,一双蓝眸霍闪出湛湛精光,凝注在笑面跛丐面上,两道秀目,紧皱微挑,竟还隐含煞气,唇角亦自微抖,表示着她正十分激动。”

  只是这表情,精光与煞气,一显即隐,笑面跛丐一意苦思,并未发现。

  室内一时隐入沉寂,三人的呼吸之声,隐隐可闻。

  蓦地,也不知过了多久,笑面跛丐一掌打在自己的脑袋上,“叭”的一声,清脆可闻,显然这一下十分不轻。

  龙凌云与慧娘吓了一跳,正在猜他何意。

  笑面跛丐霍然抱头大哭起来。

  那哭声,低沉沙哑,若似猿啼兽泣,虽则十分刺耳,也至为感人。

  龙凌云夫妇不知就里,不由被他哭得不知所措,龙凌云搓着双掌,“咳”了两下,劝也不是,不劝也不是,一时望着慧娘,暗乞主意。

  慧娘螓首微摇,示意不可妄动,蓝眸凝住,默想心事。

  好半晌,笑面跛丐哭声稍缓,龙氏慧娘忽然开口,轻启朱唇,莺声仄仄的劝道:“前辈何事伤心?请说予愚夫妇知道,愚夫妇虽然无能,却愿为前辈分担一二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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