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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日落崦嵫。

  落日的余辉,最后一丝自大地上收回。

  暮霭轻轻地洒落在树林……

  洒落在山峦……

  也洒落在古道上……

  洛阳城巍然的耸立在暮霭里。

  那古色古香的城楼,这时看来已是一片灰色,庄严而肃穆,辉煌而伟大。

  李剑铭骑着白马望着这伟大的古城,心中感慨着以往那些动人的伟大史实。

  他骑了马,走进了城,自城楼下的阴影走上宽阔的街道。

  此时城内万灯齐亮,但街道上并没有很多人,因为此刻正是用晚饭的时候。

  洛阳为历代王都,城内街道纵横,巷弄如布蛛网,不计其数。

  他走了不多远,便见到一个客栈,那红红的灯笼,高高的挑起,上写“平安老店”四字,店门口站着两个店伙在那儿招呼客人。

  那两个伙计一见李剑铭走近,便堆着笑道:“相公,您可要住店?本店有干净上房,价钱公道,服侍周到。”他一面说着一面牵住李剑铭的白马。

  李剑铭扬目一看对面,便是一个酒楼,旁边厨房里锅杓一阵乱响,酒肉香气随着一阵轻风飘了过来。

  他此时正觉饥肠辘辘之际,故此他点了下头道:“你替我把马牵到马糟里去,加足饲料。好好的把我行囊卸下,找一间干净上房,我马上就来。”说着,他下了马,直往对门酒楼走去。

  伙计诺诺连声,径自把马牵进店内不提。

  且说李剑铭迈着方步,直登楼上,因此时适为用晚餐之际,故酒楼人声喧哗,非常吵杂。

  他一上楼,便有酒保带他到临窗的一个空位坐下。

  也许是他穿着华丽,风度高雅,故那酒保才给他找了这个好位置。

  这座位正当西方,往下一看正是洛阳的一条大街,路上行人尽入眼帘。而视线略一抬高,便又可看到那高耸的城墙和那城墙外一片无际的麦田,和原野的风光。

  他一坐定,那酒保便讨好地笑着说:“相公,您认为这位置还好吧?”

  李剑铭点了点头道:“嗯!还不错。”他喝了一口茶,润了润喉咙。

  酒保脸上堆着笑道:“相公,本店有大麦、高粱、茅台、汾酒……您可要来样什么?”

  李剑铭一听,正要想叫酒保来样好酒,但是他回心忖道:“前些日子我整天以酒浇愁,想藉酒来麻醉我的感情,让公孙慧琴的影子,从我心里褪去。但那只是一时的麻醉,我不会沉溺在醉乡之中,我已经振作起来……”这些念头飞快地掠过他的脑际。

  于是他摇摇头,对酒保说道:“我不喝酒,你给我来份饭菜,找你们这儿最拿手的菜给送来。”

  酒保一听楞住了,他忖道:“糟糕!这一下可没赏钱可捞了。”

  因为以他的经验,他认为喝多了酒的客人,往往手头较为慷慨,而清醒的人,却经常没有赏钱,故此他会如此想。

  他见李剑铭衣裳华贵,故而不敢再噜嗦下去,忙应声下楼去了。

  李剑铭这时正把视线投在底下的大街上,他依稀记得幼年时,偕同父亲到洛阳来的情形,那时他还不了解,为河父亲的眉头老是皱在一起。

  但现在他已能深切地了解父亲当年的心情,那是忧烦着他将残的生命,忧烦着希望的落空。

  就因为这样,现在他已经失去了父亲,那是为着他自己,才如此的。

  一想到这里,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是那样沉重,看着底下的街道,他想到了死去的父亲,因而他心情也沉重起来。

  眼前的夜色好像突然凄凉起来,他叹息着摇了摇头……

  正当此时他听和一声沙哑的叹声,然后一个声音,清晰地传进他的耳里,他听到的是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慨当以慷,忧思难忘。何以解忧?唯有杜康……”

  这正是曹孟德的“短歌行”,他一听,诧异的转过头去,看着那声音的来源处。

  这一看几乎令他把肚子给笑坏了,原来他看到的是一张滑稽的脸,眼睛小得像一粒豆子,偏又瞇住眼睛,所以看来仅一条缝。

  在这小眼睛的下面,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红鼻子,鼻子下面则是一张有如狮子般的阔嘴巴,两颗黄澄澄的大板牙突出嘴唇外,两片猩红的嘴唇,向上下两边,翻了过去,连牙龈也可以看到,嘴下稀疏的几根见肉的灰黄胡须,短又粗。在细眼上面则是两道灰色的长眉,稀稀疏疏的,好像用坏了的毛笔上的笔毛。

  然而更妙的则是那头灰黑的头发,这真可用“乱草”来形容了,因为那头发有长有短,上面尽是污泥,乱糟糟地长在一个大头上。

  他一眼便看清了,这张脸是属于一个老乞丐的。他视线略一下移,将那老叫化的样子给看个清楚,他不由得心里叫绝,心想世上怎有这等绝妙之人。

  原来这老叫化,身穿一件百补千缀的红色锦袍,没有穿鞋,光着脚板,两条腿有如铁棍杆,黑里发亮,那条绿裤脚,一只卷得高高,露出了膝盖,而另一只仅至小腿。

  这双腿黑得怪,但他的一双手,却白得更怪,十指尖尖的,皮肤又嫩又白,比大闺女的手,毫无逊色,但可惜的是抓着一只油腻腻的鸡腿,弄得手上一片油汤。

  他背上背了一个巨大的红葫芦,用一条草绳斜斜的系住,但他腰上却系着一条黄色丝带,丝穗垂在右边腰旁,挂了下去,看来更是别扭。

  李剑铭奇怪像这样一个乞丐,怎能够高坐在这酒楼里,但当他见到那老叫化桌上一个大大的元宝时,他便明白这里的原因了。

  那老叫化见李剑铭看他,忙的瞇起眼睛,裂开阔嘴,冲着李剑铭便是一笑。

  李剑铭也报以一笑,他坦然的无视于旁人的注目,因为他现在对乞丐怀有极大的好感──也许他自己也是丐帮的一份子之故罢。

  这时酒保已经把饭菜摆上,那老叫化好像讽刺似的,端起面前的酒樽,对李剑铭扬了扬,咕噜一口,便全给喝光了,他提起地上的酒瓮,又满满的倒上一樽,摆在桌上,他疯疯癫癫的唱道:“古来圣贤皆寂寞,唯有饮者留其名,哈哈!唯有饮者留其名……”

  他向着李剑铭一笑,醉眼迷糊的说道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……小伙子你……怎么……不喝……酒……”

  仅一会儿他便横肘当枕,伏在桌上睡着了。

  李剑铭依稀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吟道:“醉乡路稳宜频到……此外不堪行……”接下去,便是一片打呼声。

  他鼻子里“呼噜”,“呼噜”的直响,惹得旁边的酒客都皱起了眉头,厌恶地掉开头去。

  李剑铭原先一见,便知这乞丐非平常人,这时见到他如此怪异的行径,益发确定了自己的相法,所以他只微微笑了笑,便拿起筷子,用起饭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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