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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九


  只聽那身後之人,笑道:「你餓了很久嗎?吃的像狼吞虎嚥一般。」緊接又送過來夾著雞肉的饅頭。

  徐元平一口氣吃了半隻雞和兩個饅頭,肚內飢火已消,嘴巴在衣袖上擦了兩下,說道:「雖然兩日之後,你要把我殺死,但今日一飯之恩,我仍然感激不盡。」

  那身後之人默然不語,沉吟了良久之後,突然幽幽一嘆,起身而去。

  徐元平聽他那移動的腳步之聲落地甚重,似是有著很沉重的心事──

  他微一思索,立時屏棄雜念,運行真氣,替金老二療治傷勢,不大工夫,已入渾然無我之境。

  當他再度停下休息時,忽然覺著頭頂之上,多了一些什麼,抬頭看去,只見一個茅草結成的頂蓋,四面用竹子撐住,用以遮蔽烈日風雨。

  三日時光,轉眼過去,他有了茅棚遮日蔽雨,又有人及時送上飲食,得以維持他的體力,才算把一件艱苦的療傷工作完成。

  那送給他食物之人,對他似乎是愈來愈是關心了,單見那餐餐不同而可口的佳餚,已顯示出對他的關懷。

  第四日早晨時分,徐元平已覺出金老二幾處受傷的脈穴,完全通達,療傷大功告成,心中甚為喜悅,低聲說道:「叔叔你可以睜開眼睛瞧瞧了。」

  金老二自得徐元平啟動生機之後,一直忍受著痛苦。但因徐元平綿綿不絕的內力,使他承受的痛苦大減,暈暈糊糊的過了三日夜的時光,有時神智全失熟睡不醒,醒來亦是暈淘淘的茫無所知。但他心中一直記著不能睜眼之事,始終閉目未睜,感覺之中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情,但他均棄絕外念,不理不想,直待聽到徐元平呼叫之言,才緩緩睜開雙目。

  徐元平滿臉微笑之容,說道:「叔叔可暗中運氣試驗一下,看看受傷的脈穴,是否已經完全通了。」

  金老二依言運氣相試,果然傷穴全通,忽然挺身而起,抓住徐元平一隻手腕,熱淚盈眶地說道:「孩子苦了你啦──」他生平之中,極少有這樣激動,只覺千言萬語要說,但卻不知從何說起,一時之間,反而默然無語!

  徐元平仰天長長吸一口氣,勉強壓制下心中的激動,說道:「平兒替叔叔療傷,真氣損耗甚大,必須要十日靜養,想請叔叔替我配幾劑藥物,以便我靜養時服用。」他想到今日已是相約三日死期,必須想個法子,讓金老二離開此地,免得他看到這一幕慘劇。

  果然金老二為之一駭,霍然站起身來,說道:「你知道什麼藥物嗎?我立刻就去配製。」

  徐元平淡然一笑,隨口說了幾樣藥物,他曾經看了那紫衣少女開給丁玲療治傷勢的藥單,腦際之中,還隱隱記得兩樣,隨口說了出來。

  金老二久在江湖上走動,見聞極是廣博,那紫衣少女開的藥物,都是療傷聖品,徐元平說了兩樣,果然把金老二給騙過,當下默記心中,說道:「平兒,你就在此地等我──」仰臉望望天色,接道:「在天色入夜之前,我一定趕回此地。」

  徐元平微微一笑,道:「叔叔不用太急,我只不過是損耗一點真氣,你大傷初癒,不宜急急趕路。如果今夜趕不回來,明天回來也是一樣。」

  金老二似是急於徐元平復原,說道:「不論如何,我今天一定可以趕回。」也不待徐元平再答話,急奔而去。

  徐元平望著金老二急奔而去的背影,心中泛起了一陣淒苦之感,低聲說道:「再見了,叔父,當你購藥歸來的時候,平兒已經身首異處了──」

  他說的聲音異常低沉,但金老二卻似受到了感應一般,突然停下了腳步,回過頭來,徐元平只道被他聽到,不禁心頭一驚。

  只見金老二高舉右臂揮手說道:「平兒,不要離開此地,天黑之前,我一定可趕回來。」縱身躍起,施展開陸地飛行功夫,急奔而去。

  徐元平眼看金老二背影消失不見,緩緩站了起來,步出草棚,只見草色枯黃,落葉紛紛,一片肅殺之氣。三面青山環抱,正西方卻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,這是一個很少人跡的荒涼所在。一叢及人的青草,矗立在丈餘外處,那方圓數尺之地,似是得天獨厚,仍然有些青翠之色。

  徐元平此時的心情有如洶湧的長江大河,萬念滾滾閃過心頭,他緩步走近草叢,凝目相注,自言自語地說道:「這地方倒是一處大好的埋身之地。」

  他呆呆的站了一陣,緩步走回那草棚之中,盤腿而坐,閉上雙目,想以內家調息之法,使雜亂的心情平復下來。但他卻失敗了,千古艱難唯一死,他雖有著視死如歸的豪氣,但這死前的一段折磨,卻不是豪氣所能抗拒,但覺往事如電閃過心頭,一直無法使心情平復下來。

  忽聽一陣沉重的步履之聲,急急走了過來,停在身側之處。

  徐元平只道是相約之人,暗道:既願束手就死,何須再見仇人形貌。於是眼也不睜的說道:「你動手吧!」

  這四個字說來雖是簡簡單單,卻不知摻揉著多少種複雜的感情,未了的恩仇、常憶的友情,以及他這一生中的曾遭遇到的悲歡離合,辛酸苦辣,他似乎都要在這一剎那間體會、宣洩出來,因為自今而後,世上的成敗榮辱,俱都不再與他有關,就正如墜下的果實與生長的枝葉一樣。他悵惘而無可奈何地離開了這多姿多彩的世界。

  只聽那沉重的腳步聲,突地一頓,然後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了過來。

  他仔細地分辨著這腳步聲,冀求能在這單純的聲音中,尋找出自己的答案:「此人究竟是誰?」但他轉念一想,又不禁暗笑自己,暗笑人類的情感為什麼永遠是這麼矛盾?一種根深蒂固的理智,與另一種無可奈何的情感,永遠是在互相爭鬥著,直到他死前的一刻,仍無法終止。

  就在這一剎那間,他對於生命的存在與人類的通性,似乎又了解了許多。

  腳步之聲更近,終於停在他身側,他心中暗嘆一聲,緩緩說道:「三日之限已至,你只管快些動手。我──死亦無憾。」

  他突然想到他憑自己的力量,救活了他世上唯一的親人,嘴角當時泛起一絲安慰的微笑。

  秋風簌然,立在他面前之人,似乎輕輕驚嘆了一聲,然後一個沉重嘶啞的口音詫聲說道:「動手?動什麼手?」

  徐元平微微一笑,緩緩道:「我既已與你訂下三日之約,你便是將我千刀萬剮,我也不會怪你,此時此刻,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,你大可不必在我臨死前,還這般折磨侮辱於我!」

  他語聲竟是那般誠懇而無畏,叫人聽了,無法不由衷地發出敬佩與感嘆。

  那知那沉重嘶啞的聲音竟又輕咦了一聲,訥訥道:「公子,你──究竟說的是什麼,小的──小的實在聽不大懂。」

  徐元平心中一動,沉聲問道:「閣下究竟是什麼人?」

  直到此刻,他猶未張開眼來,那嘶啞的語聲「呀」地一聲,感嘆道:「原來公子竟是個──竟是個──」

  他終究不敢說出「瞎子」兩字,改口說道:「小的名叫張忠,又有人將我喚做張一爺。公子若有什麼吩咐,只管吩咐好了,小的還有兩膀子氣力,叫我做『動手』的事,再好也沒有,叫我用心思,那卻是──」

  他「嘿嘿」乾笑數聲,倏然頓住語聲。

  徐元平心中思潮反覆,不知面前之人是戲弄自己,抑或是真的與此事無關。心念數轉,他終於忍不住霍然張開眼來。

  凝目看去,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大漢,肩上挑著一擔木柴,腰中斜插著一柄巨斧,只看那巨斧要大於平常樵夫所用的兩倍,就瞭然此人有過人的臂力。

  張忠驚噫了一聲,向後退了兩步,放下柴擔。

  他原想徐元平是個目難睹物的瞎子,不料他睜開眼睛之後,卻暴射出懾人的神光,像兩道挾著霜刃的冷電,看透了人的肺腑心肝。

  徐元平輕輕一皺劍眉,茫然一笑,說道:「你當真是行樵之人嗎?」

  張忠乾咳了一聲,道:「是啊?小的打柴為生,已近十年了。」

  徐元平道:「你每日都由此處經過麼?」

  張忠搖頭笑道:「沒有,這條路我已經一個多月沒走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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