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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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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见那少年缓缓点了点头,虽在浓雾之中,但他的双睛转动之间,却仍闪闪生光。这一双神光奕奕的眼睛之中,有时像是充满了绝高的智慧,有时却又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,在母亲怀中闪动着天真的光彩。而这种光彩在苔砌浊世之中,更是弥足珍贵。 晨雾渐消,他两人在道边的摊贩之上,用了些点心,打听了渡江的方向道路,便径直走去。直到他两人走了很远,那摊贩的主人才忍不住跑到一旁,轻声向另一人道:“那小子吃得可真不少,手上还像是长着长毛。哥子,要不是大白天,我见了这种人,可真要吓个半死。”这两人不问可知,自然便是艺满离山的上官琦和初涉人间的袁孝了。 这两人一丑一俊,一黑一白,一慧一拙,这一路之上,当真是引得人人注目。幸而袁孝处处以上官琦马首是瞻,只要上官琦稍作示意,他便立刻了然于胸。 要知道袁孝初涉人世,对这十丈红尘,自然是处处都感到充满着新奇。对这十丈红尘中的事事物物,更都有着跃跃欲试之意。但是他心胸中的一点野性,却都被他以一种极大的克制之力所压制,直等到了此地,他心中已是坦坦荡荡,纵然有千百人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,他也已丝毫不放在心上。 此刻日升更高,万道金光,将千里江流,映耀成一片金黄。长江渡头舟桅连云,桅比林立,船头上不时有裸赤着上身的大汉,抛绳引索,挂帆篷,起铁锚。袁孝生长深山,飞瀑流泉虽见过不少,但几曾见到过这般景象?和上官琦走到渡头,一时之间不觉看得呆了。 上官琦目光转处,忖道:“黄河之水,虽称来自天上,但与这千里长江的万丈洪流一比,顿使人生出大巫小巫之别。久闻江南风物妙绝天下,文采风流,远非中原可比。我若寻着师父,和他老人家一齐遍游江南山水,岂非天大快乐!” 一念至此,他心中不觉充满兴奋之情,恨不得立刻插翅飞渡长江才称心意。转目望处,只见袁孝呆呆地望着江渡,脸上也泛露出兴奋之色。不禁笑道:“兄弟,咱们快些寻个渡船过江,到了江南,比这更美妙十倍的景物,还不知有多少哩!” 袁孝面上泛起一阵天真的笑容,这有如浑金璞玉一般的少年,对未来的一切满怀着美丽的憧憬。 上官琦暗暗忖道:“看他此刻已是这样的神情,若是见到那些天下闻名的南湖烟雨、西子清波、钱塘晚潮、太湖夕阳,当真要雀跃三尺了。” 要知他生具至性,和袁孝又有了真挚的手足之情,莫说他自己此刻本就十分高兴,便是他自己心中有烦恼,此刻见了袁孝的快乐之态,心中也会为之欢然。 思忖之间,目光转处,忽见袁孝不但面上笑容尽敛,而且目光之中,还露出悲哀凄凉之色。 上官琦怔了一怔,忖道:“他怎地忽然变了?”忍不住轻轻一拍袁孝肩道:“兄弟,怎样了?” 袁孝沉重地叹了口气,目光远视着天际浮云,眼眶中似已泛出晶莹的泪光,哽咽着道:“大哥,我──我在想要妈也能在这里多好,外面的东西这样好看,这样好玩,可惜──妈妈也许永远看不到了。” 他言语之中,既无美丽的词藻,更不知巧妙的修辞;但就在这种平实简单的言词之中,却不知含蕴着多少真挚而动人的情感,当真是字字令人心酸,句句令人落泪。 上官琦听了,不觉也呆呆地愣了半晌。想起自己的父母家庭,心中忽地也泛起了思乡之念,垂首长叹了一声,意兴亦自变得十分萧索。 两人缓缓向江边渡头走去,眉宇间俱是一片忧郁之色。要知道他两人俱都是至情至性之人,平生不会作伪,心中有着什么心事,面上就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。 方自走到江边,一艘三桅船上,突然地跳下一个满身黑衣、头扎黑巾的彪壮汉子。走到他们身前,目光转动,仔细打量了他们两眼,抱拳道:“两位辛苦了!” 上官琦不禁为之一愕。只见这汉子神情慓悍,目光灼灼,满面俱是水珠,一眼望去,便知道是长江江面上的水道豪雄,却不知是何来意。 他愕了一愕,还未答话,只见这汉子顺手从怀中取出一物,双手交付于他,又道:“两位想必是来得匆忙,忘记带上这个了。” 上官琦目光动处,只见这汉子手上拿的,竟是两方麻布。正是为死者带孝所用之物,剑眉一轩,大怒忖道:“这汉子好没来由,怎地生生将这种丧气东西交付于我──”心念转处,忽见这汉子臂上亦自带着一方麻布,心知此中必有误会,亦自抱拳道:“兄弟本要渡江──” 这汉子眉头微皱,不等他话说完,便抢着道:“难道兄台并非要到汉阳去为闵老爷子吊丧的么?” 上官琦缓缓摇头,那汉子愕了一愕,“嘿”的一声,掉首不顾而去。 上官琦微微一笑,忽见这汉子又回过头来,冷冷道:“阁下如非前往吊祭,今日还是不要动渡江之念的好。” 上官琦轩眉笑道:“在下要否渡江,难道与阁下又有什么关系不成?” 那汉子冷冷道:“今日长江渡口的所有船只,均已被人包下,作为摆渡吊祭人客之用。兄台今日如果要寻船渡江,只怕万万难以做到。” 他语声一顿,又道:“在下听兄台口音,不似本地人士,是以才善意相告。兄台如不相信,自管一试便知。”微一抱拳,走到船边,一掠而上。那艘江船竟丝毫不动,显见这汉子身手颇为不凡。 上官琦呆了半晌,暗中忖道:“这汉子看来没有恶意,想必不会骗我──只是那闵老爷子,不知是何等人物;怎地人死以后,还有此等排场──”忽听袁孝在身侧轻轻叫了声:“大哥,这是怎么回事?” 上官琦道:“这里像是没有船只渡江了。” 袁孝道:“那边的船上,不是全部都空着的么?” 上官琦道:“船虽全是空的,可是已都被人包下了。” 袁孝皱眉思忖了半晌,想是难以了解,又道:“这些船既然是空的,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先坐过江去?那些后来的人,他们来得迟了,就应等我们渡过江以后再说。眼下他们人还没有来,就占着这许多船做什么?” 他初学人语,说话本已极为吃力,此刻一连串说了这许多话,额面上像是已微微渗出汗珠。 上官琦沉吟了半晌,长叹一声,道:“兄弟,你说的话虽然很有道理。但是──唉!人世间事情复杂得很,绝不像你在深山中所想的那般单纯。这些事,你以后自会明白的。” 袁孝垂首思忖了半晌,心中还不甚了解,但却又不敢再问。要知他生长于深山大泽之中,终日与猿兽为伍,心中所想的道理,但知一加一为二,二加二为四,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王法、规范、交易,俱都茫无所知。 上官琦见了他发愣的神情,微微笑道:“你在深山中肚子若饿了,见到树上的果子,尽可采下食用,心中也觉着那是天经地义之事。但你在人世中肚子若是饿了,却不能任意将别人摊子上果子取来吃。这因为深山中的果树本是无主之物,而人世间的东西,都是有主之物,物主纵然手无缚鸡之力,但却有王法的保障,你任意取来,便是违反了世人的规律。” 他顿了顿又道:“这些船虽是空着的,但物主是别人,你我就不能任意取用。这些道理,你知道么?” 袁孝又自俯首沉思半晌,忽地抬起头来,展颜应道:“我明白了,若是有人要抢别人的东西,我也一定要打他的。” 上官琦含笑点了点头,道:“这道理虽然简单,却是千古不易的道理。世上绝无不凭劳力便可得到之物,有些人一时虽可凭巧取豪夺得到,但却很快地便会失去的,兄弟,你──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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