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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


  田秀鈴大喜道:「前輩看來,他──他的傷勢可還有救嗎?」

  獨臂人長長嘆息一聲,道:「此人平時積勞積瘁,體內早已伏下病根,只是仗著深湛的內功,勉力還可支持,是以外表也看他不出──」回身瞧了田秀鈴一眼,道:「我說的可對嗎?」

  田秀鈴黯然長嘆道:「前輩雖未目睹,但說來卻有如眼見一般。」

  獨臂人接道:「他此番中了別人一掌,若以他內功看來,本不致十分嚴重,怎奈他早已心力交瘁,此刻內外交攻,便是鐵打的漢子,也禁受不得。」搖首長嘆一聲,倏然住口不語。

  田秀鈴心頭一凜,宛如當胸被人擊了一掌,身子已不禁微微顫抖起來,目中更是淚如泉湧,一時之間。只覺雙膝發軟,踉蹌後退了兩步,顫聲道:「如此說來──他──他是無救的了?」

  獨臂人雙目一瞪,大聲道:「誰說他是無救了,有老夫在此,他怎會無救?」

  田秀鈴悲痛之中,忽又驚喜,這乍悲乍喜,情感的衝激,使得她身子再也禁不住,撲地跌坐地上,目中淚痕未乾,口中大喜道:「老前──前輩你──你老人家真的要出手救他?」

  獨臂人緩緩道:「老夫自能救得活他,但──」仰天一笑,接口道:「但老夫平生,從不願平白出手救人,若是救活了他,你又當怎樣?」

  田秀鈴流淚道:「前輩若是肯出手救他,便是要我赴湯蹈火,我也願意的。」

  獨臂人目光凝著,緩緩嘆道:「方纔老夫救了你的性命,你看來並未十分感激,而老夫此刻還未見能救得活他,你已肯赴湯蹈火了,唉,看來他能交著你這樣的朋友。當真是幸運的很。」語聲頓處,微微一笑,接口道:「老夫救活了他後,只要你肯跪下叫我兩聲爹爹,也就是了。」

  田秀鈴呆了一呆,道:「就──就只是這一件嗎?」她做夢也未曾想到,這獨臂人提出之條件,竟是如此怪異,又是如此簡單。

  只見獨臂人仰天一笑,道:「不錯,就只這件事,你肯答應嗎?」

  田秀鈴破涕一笑,道:「前輩對我兩人,本已恩同再造,何況前輩之年齡:也本可做我爹爹了,莫說前輩只要我呼喚兩聲,便是要我呼前輩千聲萬聲,我也願意的。」當下翻身而起,便待拜倒。

  獨臂人揮手道:「且慢且慢,等老夫救活了他,你再拜也不遲。」突然伸出獨臂,笑道:「此刻你先替老夫挽起袖子。」

  田秀鈴喜出望外,舉手拭了拭面上淚痕,將他那隻破爛的衣袖,整整齊齊,扭了起來。獨臂人望著她為自己整理衣袖,眉宇間似又泛起一陣悲愴之意。過了半晌,方自輕嘆一聲,道:「過去加添柴火,莫要使火堆滅了,也莫要回過頭來,天亮起來,老夫便將活生生的任無心交給你。」

  田秀鈴只覺心中充滿感激之情,只是喉頭哽咽,反而說不出話來。躬身一禮,轉過身子,蹲在火堆旁,默默地添加柴火。只聽身後傳來一陣陣輕微的響聲,接著是一連串骨節響動聲,密如珠炮,歷久不絕。忽然間,所有聲息,俱不再聞,身後竟變的死一般寂靜。夜色越來越深,寒風吹窗,吱吱作響,寒意也越來越重,但田秀鈴身後,仍然寂無聲響。

  她心頭突覺一凜,忍不住機靈靈打了個寒噤,暗暗忖道:「這獨臂人行蹤這般奇詭怪異,與我本是萍水相逢,我先前亦未對他有恭謹之態,多禮之言,他為何要如此善待於我,這──這一切莫非只是他用出的手段不成,為的只是要殺害任無心,此刻他或許已將任無心劫走,或是殘害而死──」一念至此,她忍不住便要回頭去望上一眼,但心念轉處,又不禁暗嘆忖道:「以他的武功,要加害我等,豈非易如反掌,又何必用這些手段,人家如此相待於我,我豈能懷疑於他──」暗咬銀牙,加了塊木柴,立下決心,絕不回頭。

  但她越是不願對那獨臂人有懷疑之心,心中的疑難便越多,她越是立心絕不回頭,便越是忍不住要待回頭去望上一眼。要知事不關己,自是安閒,若是關心太甚,誰都難免要患得患失,心緒大亂。田秀鈴縱是聰慧絕頂之人,也未能例外。一時之間,她心頭當真是充滿了痛苦與矛盾,不知不覺間,將掌中木柴,搖得片片碎裂。但是她終於忍住未曾回頭。

  焦急等待中的時光,似是過得份外緩慢,凝目望處,祠堂外風雨已歇,遠處東方,已微微露出一絲魚青之色,群山之巔,已現曙光。突聽身後傳來一陣呻吟喘息之聲。那呻吟聲似是發自任無心,而那喘息之聲,赫然竟是那獨臂人發出來的。田秀鈴雙眉微皺,心頭大是驚異。只聽那呻吟喘息之聲,延續了許久,呻吟越來越見微弱,那喘息之聲卻越來越見粗重。忽然間,只聽那獨臂之人一聲大喝,喝聲有如霹靂般震人耳鼓。

  田秀鈴心頭又一震,獨臂人已大聲喝道:「好了!回過頭來吧!」

  話聲未了,田秀鈴已翻身躍起。轉身望處,只見那獨臂人立在棺木之畔,身上衣衫,竟已被汗水濕透,額上已佈滿了黃荳般大小的汗珠,胸膛不住起伏,猶在喘息。趕上一步望去,棺中的任無心,雖仍緊緊閉著雙目,但呼吸已自甚是安適均勻,看來有如熟睡一般,探手摸去,掌心也有了溫熱。

  田秀鈴知道那獨臂人方纔顯然不惜損耗自身功力,來為任無心療治傷勢,此等捨己救人的俠義之情,使得田秀鈴喉頭又為之哽咽難語。她心中雖在為任無心復生而驚喜,但對那獨臂人之感激,更是難以言喻。忽然伏身拜倒在地,顫聲道:「前輩大恩大德──」

  獨臂人雙目一張,大聲道:「你怎地還要以前輩兩字呼喚於我?」

  田秀鈴目中充滿驚喜感激之淚珠,淚眼模糊間望去,只覺眼前這衣衫褸襤,形容醜怪的殘廢之人,當真比世上任何男子都要崇高偉大,自己若能做此人的女兒,當真可算是今生最最光榮之事。當下反手一抹面上的淚珠,伏身喚道:「爹爹,爹爹──」她這兩聲呼喚雖然輕微,但呼聲卻當真乃是發自內心,絕無絲毫勉強之意。

  獨臂人呆呆地望著她,有如鷹隼一般的雙目之中,似是也自隱隱泛起了淚珠,口中喃喃低語,似在說道:「兒子,兒子──今日我終於聽到你的呼聲了──」

  忽然仰首大笑數聲,獨臂向天揮舞,嘶聲大呼道:「我好高興──我好高興。」

  田秀鈴抬起頭來,大驚道:「爹爹,你──」

  獨臂人仍自大笑著道:「我好高興──」飛起一足,將那酒葫蘆踢出門外。他魁偉的身形,亦自凌空翻了個身,追著那酒葫蘆,嗖地掠出門去。他雖是殘廢之人,但身法卻快如閃電。

  田秀鈴大驚躍起,追到門外,只聽四面群山回應不絕,似乎都在大笑著高呼:「我好高興,他終於喚了我爹爹──」

  但悽涼的曉色中,那神奇的獨臂人與他那朱紅的酒葫蘆,卻早已失去蹤影。田秀鈴遙望群山,呆呆地怔了半晌,目中突又流下淚來,顫聲低語道:「爹爹,我──我連你老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,你老人家便去了嗎?」

  四山回應寂絕,又不知過了多久,她方自緩緩轉過身來,緩步走到棺前。任無心睡得仍然十分香甜,田秀鈴怎忍驚動於他,流淚低語道:「你的確該好生睡睡了。」倚著棺木,斜坐了下去。

  火光未滅,閃動的火焰,烤得她微生暖意。她忽覺一陣濃厚的倦意襲來,眼皮變得十分沉重,不禁緩緩合起眼簾,斜坐在棺邊,聽著任無心安詳的呼吸,她也漸漸入睡了。

  陰霾密佈的蒼穹,竟漸漸露出陽光。伏屍在地上的慕容飛,突然悄悄移動了一下身子,側首偷偷望了一眼。田秀鈴也未想到事變又生,慕容飛竟未被她一掌震死。連日的勞累下,她此刻睡得更沉,嘴角帶著一絲微微的笑意,似是正在做著好夢。而此刻,慕容飛已悄悄爬了過來。他嘴角卻帶的是一絲獰笑,目中更充滿了殺機,一分分,一寸寸,爬向田秀鈴。田秀鈴睡得仍沉,棺木中任無心的睡意,也仍然十分均勻。

  慕容飛手掌已觸及那柄長劍,漸漸抓起了劍柄。門外陽光滿地,已晒乾了昨夜的雨水。田秀鈴夢中帶笑,睡得更甜。慕容飛手掌緊緊捏著劍柄,撐著長身而起,充滿殺機之目光,望了望田秀鈴,又望了望棺木中的任無心,似是未能決定先向誰下手!他只覺掌中長劍,似是十分沉重,知道自己雖然僥倖未死,但真力卻已所剩無幾,這一劍刺下,是否能致人死命,已成疑問,能否在剎那之間將兩人一齊在睡夢中刺死,更無把握。是以這一劍究竟是先刺向誰人,便成了他心中絕大問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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