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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一


  田秀铃呆了一呆,转目四望,幽幽叹道:“但这里山脉绵亘,道路实在太过艰险,看相公的身子,只怕难以度过。”

  要知此地便是绵延陕南的秦岭山脉,霜凝路滑,云积峰巅,道路当真是艰险已极,何况任无心此刻重伤未愈,这千里关山,怎堪飞渡?任无心转眼望处,目光也变得十分沉重,默然寻思半晌,长叹道:“无论如何,你我也要走一段再说,若是体力真个不支时,也只有出山而行了。”微一振衣,昂首而行。只见他虽然挺胸昂首,勉力支持,但脚步间仍不可掩饰地带着踉跄之态。

  田秀铃默然跟在他身后,奔走了一段路途,心中实是不忍,忍不住要伸手搀扶于他,但方自伸出手掌,又不禁叹息着缩了回来。忽然间,只见任无心脚下一个踉跄,扑面跌倒了下去。田秀铃惊呼一声,赶过去扶起他。

  只见他双目紧闭,嘴角鲜血一片,气息已甚是微弱,易容之后,虽瞧不出他的面色如何,但探手一摸,十指冰凉。显见他重伤之后,又经过方才一番奔走,体力已再难支持了。剎那之间,田秀铃只觉心弦一阵震动,目中已不知不觉流下泪来,颤声道:“谁教你如此好强,明明体力不济,还要独力支持,如今──如今却教我怎么办呢?”

  荒山夜色,凄清寒冷,风吹寒草,天地间充满了肃杀萧索之意。田秀铃缓缓抱起了任无心的身子,茫然而行,口中喃喃道:“你不能死的──你不会死的──”晶莹的泪珠,一连串落在任无心面上。

  天地迷茫,阴暗的苍穹,沉重的压在群山峰头,那种孤独无助的寂寞,使得她心头充满了寒意,她第一次发觉自身竟是如此渺小而懦弱。俯首望去,怀中的人儿,仍然昏迷不醒,双目仍然紧闭,十指更见冰冷,若不是还有微弱的气息,看来真是已毫无生机。

 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刻,多少路途,她心中索性什么也不去想了,任无心的生死,便是她的生死,任无心是生,她便伴他同去西崆峒,任无心若是死,她便追随任无心于地下。要知她本也是生性偏激之人,竟将此等生死大事,茫然之间,便匆匆下了决定,似是全然未将自己的性命,放在心上。决心既下,她心中反觉一片坦然,垂首望着任无心的面目,凄然一笑,道:“我陪你死,便不必忍受你死后的悲痛,你黄泉路上,也可不再寂寞了!”

  抬眼望处,只见一处荒僻的山坳间,依山筑着间小小的祠堂,如此荒山深夜,这祠堂中竟还有着昏黄的灯光,透窗而出。这本是可惊可奇之事,但田秀铃却根本未曾去推究其中的蹊跷,幽幽长叹一声,道:“你若真的伤重难支,这祠堂便是你我的葬身之处了──”轻轻抚了抚任无心的鬓发,举步向祠堂走了过去。

  但见那荒凉颓败的祠堂中,檐下蛛网密结,石阶上也生满了厚重的青苔。昏黄的灯光照耀下,青苔上竟有几只鲜明的足印,若是仔细望去,便可发觉这足印竟只有一只左脚的痕迹,宛如独足往来的山魅木客所留。荒山里,寒夜中,任何人见了这奇异的足印,心底只怕都会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。但田秀铃却连望也未望一眼,便举步走入了祠堂。

  寒风过处,火光摇曳。田秀铃只觉一股阴暗潮湿的气味,扑鼻而来,但似竟比南宫世家那停放棺木的石屋密室还要阴森可怖。祠堂神幔颓败,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,屋角里尘封土积,但幔前的一张神桌,却收拾得干干净净。桌上点着半截白烛,已结下一段长长的烛花,随风摇曳,乍明乍暗。白烛旁,放着半只吃残的馒头,一堆吃剩的鸡骨,和一柄晶莹的匕首。木桌边,竟真的骇然停留着一具棺木,棺盖已然不见,棺木里竟铺着床凌乱的棉絮,显然棺中竟然常有人坐卧,却不知是人是鬼?棺木边还有半堆残火灰烬,被寒风一吹,卷得人眼前灰雾迷蒙,使这本已阴森可怖的祠堂,更平添了几分森森鬼气。

  田秀铃目光转处,却只是凄然一笑,喃喃道:“难道我们今日当真该死在这里?这棺木竟是为我们留下的?”竟缓缓将任无心放在棺木中。

  要知本已决心一死之人,纵然见了世上任何惊奇恐怖之事,也都不会放在心上。木桌下还有只被烟火熏得黝黑的铜壶,壶中还有半壶残水。她撕下块衣角,沾了些冷水,敷在任无心的额角之上,口中轻轻道:“你还能醒过来,和我说一句话吗?只要一句──”

  晶莹的泪珠,忍不住又夺眶而出。泪眼模糊中,任无心竟真的缓缓张开了眼帘,目光缓缓转动了一圈,嘴角挣扎着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,缓缓道:“你──你还在这里──”

  田秀铃轻轻点了点头,黯然笑道:“无论你到那里,我都不会舍你而去。”

  任无心呆了一呆,默然良久,方自长叹道:“我低估了陈凤贞的掌力,却对自己太过自信了,我──我──”黯然一叹,顿住了语声。

  田秀铃颤声道:“此刻──此刻你──”

  任无心凝目望着她,目中忽然流露出伧痛之色,口中却微微笑道:“此刻,我──我觉得很好,歇过半晌,就可上路了!”

  田秀铃呆呆地瞧了他半晌,缓缓摇了摇头,道:“你骗我。”

  任无心身子震了一震,匆匆移开了目光。他心中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伤势是多么沉重,若能及时得到医道高手的解救,定能无妨,但此时此刻──他暗中沉声一叹,不愿再想下去。

  只听田秀铃梦呓般喃喃自语道:“苍天呀苍天,你能将我的生命,换做他的生命吗?我死了无妨,但是他──他还有许许多多事要做,还要许多许多人在等着他,他──他不能死的!”

  任无心心头一震,所有不愿去想的事,却被这几句话引上心头。一时之间,他只觉心中千头万绪,纷至沓来,口中喃喃道:“我的确不能死的──不能死──”突觉喉头一甜,鲜血上涌,嘴角又自呛出了一口鲜血,人又晕了过去。

  田秀铃忍不住放声啼哭了起来。昏黄的灯火,映着她晶莹的眼泪,荒山寂寂,天地间的寒意似乎更重了。忽然间,只觉一阵飘缈的歌声,自祠堂外遥遥传送了过来。一个雄浑的男子声音,沉声歌道:“苍天不悯兮,天降凶冥,悲凄身世兮,天涯飘零,断肠人天涯难寻梦,更长夜沉兮,身世难言,风雨凄凄──”雄浑低沉的歌声中,充满了悲壮苍凉的沉痛之意,风中听来,当真令人断肠。

  田秀铃不知不觉间,似是听得痴了,喃喃低诵道:“身世难言,风雨凄凄──”想起了自己的身世,更是悲从中来,情难自禁,忍不住又自伏身在棺木上,低低啜泣了起来。

  突听门框吱地一声,歌声顿绝,沉寂中充满了难言的悚栗!

  田秀铃缓缓抬起头来,转目望去,眼前已多了条黑压压色的高大人影!只见他乱发披肩,似是已与颔下的虬髯连做了一处,掩去了大半面目,只留下一双灼亮的眼睛,散发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,那宽阔的肩头,当门而立,更似能隔断门外的寒风。田秀铃仰首望去,更觉他身形有如山神一般高大,但这高大的人影,却只剩下一条右臂,一只左足。左臂右腿,竟已齐根断去。他左肋下夹着一大捆木柴,手中却提着只硕大的酒葫芦,目光闪闪,瞧了田秀铃一眼,也不说话,单足跳跃,走了进来,抛下了满地木柴,咬开了葫芦木塞,痛饮了几口烈酒。

  田秀铃瞧了他两眼,竟也不再瞧他,深夜荒山中,突然出现一个如此怪异之人,她居然也未曾将之放在心上,伸出手掌,轻拭着任无心嘴角的血痕。只听砰地一声,那独臂之人将葫芦重重放在木桌上,又自放声高歌道:“苍天不悯兮,天降凶冥,悲凄身世兮──”

  田秀铃霍然转过身子,厉声道:“有伤病之人在此,你难道未曾瞧见吗?”

  独臂之人头也不回,曲腿坐了下来,背对田秀铃,只顾引发柴火,似是根本未曾听到田秀铃的言语一般。犹自歌道:“悲凄身世兮,天涯飘零──”

  田秀铃勃然大怒,霍然站了起来,出手向他肩头抓了过去。但掌到中途,她忽又转念忖道:“我已是将死之人,何苦与他争气!”轻轻长叹一声,道:“只要你轻些作歌,莫要惊扰了这伤病之人,我也不愿赶你出去。”

  那独臂之人忽然仰首大笑了一声,道:“好,好,多谢盛情。”果然不再唱了。

  田秀铃轻轻叹了一声,道:“外面风寒露重,你就在这里歇一晚吧,但请坐在那边,莫要挡住了火。”缓缓坐了下去,再不瞧他。

  那独臂之人竟也站了起来,坐到一旁,灼亮的眼睛,呆望着田秀铃,目中竟充满了惊异之色。取下葫芦,又痛饮了几口酒,反手一抹嘴唇,突然摇头大笑道:“奇怪奇怪!”

  田秀铃轻轻皱了皱双眉,道:“要你声音轻些,你又忘了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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