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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老和尚停住笑聲後,頂門上的汗水和眼中熱淚,混如雨落,半晌工夫,他才長長吁一口氣,答道:「前天寅時光景,不知怎的,她會突生奇想,告訴我說,寰哥哥快要回來了,她要到最高的一座山頂上去看他。我初聞之下,心中甚覺奇怪,難道精誠所感,果能靈犀相通嗎?後來我細鑒她臉色神情,果是若喜若愁,但瞬息間又是一臉茫然,忽而輕輕嘆息,忽而又作微笑。經我一番思慮後,知她是半年來日夜相思,愁懷難解,陷入了一種幻覺之中。我雖明白了她是受幻覺所至,但卻不敢去攔阻揭破,祇怕一旦揭破,支撐她的精神潛力陡然消失,一病倒療治不易;只好隨她心念,來到這座峰頂上,今夜雪停雲開,我才能趁機會暫離峰頂。」

  童淑貞咬牙切齒,恨聲說道:「可恨楊夢寰負心忘情,害得琳師妹這等模樣,我一定要懇求師父,請命掌門師伯,傳下令諭,按派規治他一個死罪。」

  澄因大師突然慈眉軒動,雙目圓睜,面現殺機,冷笑一聲道:「不用你稟請師父,老衲也饒不了他。此次東行,如尋得楊夢寰,必要他濺血杖下──」

  澄因話未說完,突聞身後一個熟習宏亮的聲音接道:「寰兒要當真背棄了師門訓誡,不用你動手,我也放不過他,不管他走避到什麼地方,踏遍了天涯海角,我也要把他追殺劍下。」

  澄因轉頭望去,不知何時,一陽子已到了他們身後兩丈左右。月光下,一陽子已飄身躍到了霞琳身側,細看沈姑娘僵立模樣,也不覺一陣感傷,長長嘆息一聲,道:「這孩子恐怕已受傷不輕,咱們得先救了她再說。」

  說完,右掌疾向霞琳背後「命門穴」上拍去。

  澄因大師陡然一欺步,左掌一招「迴風弱柳」,把一陽子右手逼開,冷冷說道:「你既知她受傷不輕,怎麼能輕率出手,你這一掌可以救她,但也可以致她於死地,要是毫無危險,我早就出手救她了,還用等到你來不成?」

  一陽子自和澄因大師相識之後,彼此互尊互敬,從未見過老和尚用這等冷竣的辭色對他,不覺又微一怔神,退了兩步,笑道:「半月來風雪未住,今夜幸得放晴,我特來邀你踏雪賞月。那知你籬門緊閉,人早不在,如不是你那聲搖山震林的長笑,只恐我還得一陣好找──」

  澄因不容一陽子把話說完,又冷笑一聲接道:「我和琳兒已在這峰頂上熬受了數日夜風雪之苦,疲倦得很,恕已無陪你踏雪賞月的雅興了。」

  一陽子仰臉望月,呵呵一陣大笑,道:「我們數十年交稱莫逆,難道你對我為人還不瞭解嗎?我一生中只收過兩個弟子,大弟子已遭我逐出門牆,他哭求丹室三日夜,流盡血淚我都未允他重返師門,戲言以藏真圖折罪恕過,害得他濺血在玄都觀前;楊夢寰如真敢行出規外;我絕不會放縱他逃出劍下。你們剛纔的話,我已聽得大半,你如一定要到括蒼山去、我自當奉陪一行,現在我們應該先設法救了琳兒。」

  澄因大師只覺得一陣感喟,搖搖頭,嘆道:「我受琳兒的娘託孤之重,為了她我不能遁跡深山,斬斷塵緣,她如有個三長兩短,叫我如何對得住她死去的娘──」

  老和尚一時情急,口不擇言,吐露了他胸中部份隱密,一陽子卻微笑著,接道:「沈霞琳已投入崑崙門下,來日風波,我們絕不會置身事外,現下先設法救她要緊。」

  澄因心頭一凜,轉眼望著霞琳,道:「祇怕她數日夜內慟外寒,元氣已傷耗殆盡,下手救她,反而會早害了她。」

  一陽子這才緩緩伸手,輕輕觸在霞琳額角,只覺如觸冰雪,當下心頭一涼,道:「你怎麼能放任她在這峰頂上呆了數日夜之久,要知這峰頂上的冷風,含有萬年積冰的陰寒,就是功力比她再深厚些,也難抵受得住,現在連我也不敢貿然下手推活她的穴道了。」

  澄因沉思一陣,突然對一陽子道:「我們去找你徒弟楊夢寰回來救她。」

  一陽子皺皺眉,奇道:「我都沒有把握,他如何能救得了呢?」

  澄因苦笑道:「那就讓他親手把琳兒治死,總比你我治死她好些。」

  一陽子呆了一呆,才想通澄因話中含意,看他心情激動,臉色沉重,一時間想不出適當的措辭回答,只好長長嘆息一聲,默然不語。

  驀然裡,一縷淒婉的簫聲,遙遙傳來,由遠而近,越來越響。

  童淑貞最先受那簫聲感染,熱淚盈眶地抬頭問道:「大師伯,你聽簫聲這等悽涼,可又是那玉簫仙子來了嗎?」

  一陽子點點頭、答道:「這女魔頭怎麼還未走呢?」

  只聽那簫聲愈來愈覺悽涼哀絕,直如三峽猿啼,絞人夜泣,極度的悲苦之中,又含著幽幽情愁,聽上去,更覺悱惻纏綿,感人肺腑。

  一陽子定力雖極深厚;但慢慢的亦為簫聲所感,澄因大師更是早為那纏綿簫聲所動,皆因兩人昔年都有一段傷情往事,心靈上刻劃了甚深創痛,是以兩人雖有著數年修為定力,亦難抗拒那如泣如訴、幽怨悽涼的簫聲的魅力。

  嬝嬝清音,愈來愈近,月光下,只見一個長髮披肩的黑衣女人,由東面登上峰頂,手捧玉簫吹奏,慢步踏雪而來。

  她似沒有看到一陽子等,竟直對幾人停身的大突石走來。

  一陽子等,都沉醉在那簫聲之中,一個黑衣女人登上峰頂,也似渾如不覺一般。

  突然,三聲鐘鳴,夾雜在簫音之中傳來,一陽子心頭一震,由昏沉中清醒過來,定神看時,那披髮黑衣女人,已到了突石八九尺內,正是十餘日前夜探三清宮的玉簫仙子。

  這時,她未帶蒙面黑紗,散髮數尺,垂飄背後,柳眉愁鎖,粉頰上滿是淚痕。

  一陽子轉臉望澄因時,只見他熱淚盈眶,似尚沉浸在簫聲之中,原來澄因已被那纏綿簫音,勾引起了舊情回憶,數十年前的往事,一幕幕的展現在腦際,那三聲午夜警鐘,竟未把他從沉醉中喚醒過來。

  玄都觀主目睹此情,心中突然一動,暗自忖道:沈霞琳悲慟過深,傷了中元,真氣凝聚不散,再加上這數日夜酷寒侵襲。元氣已消耗將盡,全憑著一念痴情,支持著她熬受下去,如待她生命潛力完全耗去,油盡燈乾之時,縱有起死回生靈藥,亦難救了她。現在下手替她推活穴道,雖然十分冒險,但還有一線希望,老和尚因對她憐愛過深,不願冒大險救她,此舉無異飲鴆止渴,現下趁他還被簫聲迷醉之時,我何不先替她推活穴道,免得他清醒過來後,又要攔阻,縱能夠把他說服,也得大費一番脣舌,多耗時刻,對霞琳有害無益。

  心念一動,右掌猛向霞琳「命門穴」上拍去,緊接著雙手並出,以最快速的手法,又推拿了沈姑娘八處大穴,一陽子心知這一舉動,冒著極大危險,如果這一下推不活她凝聚體內真氣,或者導致她氣血逆行,湧入九處要穴不散,沈霞琳當場就得重傷殞命,那必然要招惹起澄因大師的千丈怒火,不但數十年交情盡付東流,說不定還得來個當場翻臉,動手拼命。

  所以,一陽子推拿過沈姑娘九處要穴之後,心中十分緊張,臉上也微現汗水,因霞琳傷得極為嚴重,他能否解救得了,心中實在毫無把握。

  只聽沈姑娘長吁了一口氣,眼珠兒轉動了兩下,悠然閉上,櫻口張處吐出數口鮮血,人便向後倒去。

  一陽子早已運功相待,兩臂一伸,接著霞琳嬌軀,盤膝坐下,用推宮過穴手法,推拿霞琳全身血脈。

  但見一陽子雙目微閉,兩手不停在霞琳身上走動,頂門上熱氣直冒,汗水如雨。

  足足有一刻工夫,才把沈姑娘穴道血脈打通,只見她慢慢睜開眼睛,挺身坐起,目光流動,四面探望,柳眉緊顰,神情茫然,好像這地方對她十分陌生。

  突然,她眼光觸到了澄因大師,心神猛然一震,如夢初醒,轉臉又見一陽子盤膝坐在她身側,登時神志全復,緩舉右手,揉揉眼睛,問道:「大師伯,我寰哥哥回來了嗎?」

  一陽子心頭一鬆,拂著她秀髮、笑道:「他會回來的,你要好好地靜養著等他。」

  霞琳淒婉一笑,道:「我是一定要等他的,十年百年我都不怕。」

  一語甫畢,忽覺一縷幽傷簫音,鑽入耳中。

  轉頭望去,只見丈餘外月光下,站著一個長髮披肩,全身黑衣的女人,手捧一支玉簫放在脣邊吹奏,音調悽涼,斷腸消魂,聽一陣,不覺入神,兩行淚水,奪眶而出。

  漸漸的,她被那幽幽簫音,勾動了滿腔相思愁懷,終於鳴嗚咽咽地哭了起來。

  這一哭,哭出她半年來積存在心中幽傷愁苦,真是哀哀欲絕,魂斷腸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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