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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▼第十三章 黎三娘浴堂逞潑悍

  北平以前的澡堂子外面多半是一條極狹極窄的小胡同,外邊一根粗桿,上面挑著一個粗圓形的紙燈籠;這紙燈籠到了晚間未必點上,不過是個「招牌」而已。進了小胡同也許要走半天,才看見一個與普通住戶無甚區別的「門樓」;磚牆上刷著白灰,寫著大水缸口兒那麼大的筆墨正楷,是什麼「官盆雅座」、「溫熱兩池」等等的字樣。門前寫著什麼「堂」或是什麼「樓」,總有一幅完全相同的對聯寫在門框的兩邊,是:「金雞未唱湯先熱,紅日初昇客滿堂」。

  走進去──當然只有男性才能夠走進去,裡邊是住宅一樣的院落,樓上至多有兩三間「官盆」,其餘分「盆湯」、「池湯」。盆也全是木盆,池是磚砌的;屋子有井(因為前清時沒有自來水),井上的轆轤是專有一個人整天的在絞井繩,拿柳罐往「池塘」裡放水,另有燒煤的地方。

  這澡堂裡的人無論是顧客,或是夥計,全都是一絲不掛;若非有「官盆」及普通池塘之分,絕對看不出誰富誰窮。因為都不穿衣裳,而並且高了興時,渾身水淋淋的作著「人體展覽」,一方面還在唱著「二簧」──冉青雲現在就到了這麼個地方兒來了,當然黎三娘無論如何是不能夠進來了。

  那高大、肥胖、肉眼胞,梳著個撅撅兒頭,擦著一臉怪粉;大腳丫子、花鞋、綠褲、粉紅綢子的短衣裳;手提寶劍,氣得嘴都鼓起來的黎三娘站在澡堂門外的小胡同,指著裡邊大罵說:「死不了的冉青雲!真給他當正堂的爹洩氣。那個地方不能去?可偏到這地方來,教我也不能進去!」

  刁隆說:「三嫂子您別著急!我們這些人進去就行啦!您在這兒把住門,可別讓他跑啦!」這時黑蜈蚣晁四手提鋼刀,率領眾人向門裡就闖。

  裡邊的夥計一看,先是驚異說:「那兒來了這麼些洗澡的?」後來一細看,全都拿著傢伙,他們就都慌了。掌櫃的倒還穿著一條白短褲,迎過來問說:「什麼事?諸位爺?……」門外的娘們聲音,黎三娘已在大罵:「冉青雲!你披上皮給老太太滾出來!……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?連我當家的也給欺負啦!」

  黑蜈蚣晁四是在院裡,把掌櫃的一推,說:「滾開!」遂就領著頭大罵:「冉青雲!滾出來!滾出來!……」很多人也跟著他嚷嚷,門外的閒人也都為著看熱鬧擠進來了。一些洗澡的官人都赤身露體的,紛紛都要逃避。

  冉青雲是在樓上雅座洗的是「官盆」。洗完了,躺在個條舖上喝了一盌茶,剛要睡覺;忽然就聽外面這樣的吵嚷,並且指出名來是叫他「冉青雲」。他吃了一驚,急忙將一塊白布大手巾在腰間纏好,拖拉著板兒鞋就走出來了。站在樓廊上,向下一看,就見天井裡的人都站滿了,各個晃動著棍棒刀槍。

  他看見了黑蜈蚣晁四,──究竟晁四不過是他表叔又是未結婚的老丈人手下的奴僕,他就一點也不客氣,怒聲呵斥著說:「晁四!你要幹什麼?」

  晁四捧著刀,仰著臉,瞪大了眼睛說:「幹什麼?捉你來啦!還要給王謹、江苞報仇。謝琴官那小賊在那兒啦?他不但是劫皇綱的賊,還是殺人的兇手。你幫助他,你們就是一夥!現在你還充他媽的什麼大少爺?識相點!滾下來吧!」

  冉青雲是一點也不服這口氣,他面無懼色,點點頭說:「好!那麼你們就上來吧!一齊上來也不要緊。該怎樣就怎樣,我絕不含糊!」

  晁四也忿忿的說:「好!你小子在樓上等著我吧!」說著他手挺鋼刀就去奔樓梯。小哪吒刁隆卻伸臂將他攔住,說:「別著急!說不定謝琴官那小子也在上頭跟他在一塊啦!那小子有暗器,咱們不能不防備著他點!」晁四說:「管他什麼暗器,我不怕!」

  他將刁隆一推,他「咚」的一跺腳,想要躥上樓去──這在十幾年前,他是辦得到的。他本來也是綠林出身,飛簷走壁的功夫不算什麼的。可是現在他也老了,功夫也多半擱下了;現在只跳起了有一尺多高。

  樓上的冉青雲就哈哈的笑,說:「上來吧!我這裡也不是用的空城計。我手無寸鐵,無論你們是誰,若想找不自在,就自管上來!」

  黑蜈蚣晁四「咚咚」的才走上兩級樓梯,下面跟著來的那個癩子盧大嚷嚷著說:「小心他點!他抄起花盆來了………」

  原來樓上的欄杆裡擺著幾隻小花盆,種的都是些玉簪花和指甲草;冉青雲就一手拿起來一隻,對著樓下。把樓下的這一群人嚇得全都紛紛後退,惟恐花盆砸下來打傷他們的腦頦。癩子盧大這時候還要作好人,急擺著手說:「冉少爺!別打!我們跟您都好說話,我們不是為您來的,只要您把謝琴官交出來就行……」

  這時晁四在前,刁隆在後,都已挺刀上了樓梯。冉青雲迎著樓梯口,「啪」的就砸了一隻花盆。晁四本來有防備,並且他的武藝究竟有些根底,所以見花盆飛來,他就急忙的一閃,可是正打在跟他上來的刁隆的左脇。刁隆痛得一彎腰,雖沒摔下樓梯,那花盆連花兒帶裡邊的土卻全都滾下來。「啪哧」一聲,摔了個粉碎。

  晁四上樓掄刀向冉青雲就砍,其勢兇猛已極。冉青雲卻向後一退,兩隻木板鞋全都掉了,光著腳;然而他卻又掄起來第二隻花盆──這是一盆指甲草,又名「鳳仙花」,紅花綠葉,十分的嬌豔,就又衝著黑蜈蚣的黑腦袋砸來。黑蜈蚣晁四卻將刀去迎這花盆,只聽「噹」的一聲,花盆沒削碎,掉在樓板上啦!他的腕子倒震得有點發疼。

  此時冉青雲光著腳趁空兒一躥,就又進了屋。等到晁四忿恨的喊一聲:「冉青雲!你不乖乖的將琴官交出來,今天你就休想再活!」掄刀向「官盆雅座」的房間裡就追趕,迎面卻又飛來了一茶壺,茶還很熱,「砰」的一聲,打在晁四的腦門,瓷茶壺掉在樓板上「啪」的一聲粉碎,茶水茶葉潑了晁四的一臉一身。晁四「啊呀」的怒喊,說:「這算什麼本領?」

  刁隆緩了緩氣也跟著要追進屋來。但是冉青雲又把他剛洗完澡的那一大木桶,滿是胰子泡沫的水,就扳起來向著屋門口用力的一潑。「嘩!……」──這可了不得!晁四跟刁隆全都成了水怪啦!滿頭、滿臉、滿身,全是水,全是胰子沫!兩隻腳都像在河裡,發了大水;水向著樓欄杆外沖去,又像下雨似的往下流,下面的人都嚷嚷起來。

  那黎三娘真忍不住了,扭動著肥胖的身軀,手挺著寶劍闖進說:「我也不管這是什麼地方了!我倒得看一看,為什麼捉這一個小子冉青雲,就會費這麼大的牛勁?」她剛走進來,樓上流下來的洗澡水就流了她一頭髮,她喊叫著:「喲!……」

  這時樓上的冉青雲卻趁著晁四、刁隆眼睛被淹,全都睜不開眼的時候,他就一連奪過來兩口刀,雙刀飛舞;逼得水淋淋的晁四與刁隆,不得不回身趕緊跑下了樓梯。冉青雲就趁此時,匆忙的穿上了衣褲和鞋襪。

  只聽樓梯亂響,黎三娘帶著十多個人齊都上了樓。黎三娘可還不好意思進屋,她就站在屋門外說:「姓冉的!你快穿好了衣裳滾出來!你是個大爺嗎?沒有點骨氣,別縮在屋裡拿水潑人,那不叫本事!」

  晁四跟刁隆這時手裡都又有了刀,他們更是氣惱、急躁,喊著說:「他要不出來,就揪他出來。……」

  此時冉青雲卻已連大褂全都穿上了,將大襟掖得十分的俐落;他的兩隻緞子鞋還怕水溼,就先喊一聲:「我可要出去了!你們快躲開!不然傷了性命,我可不管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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