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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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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八章 在扮戲房裏 正在這時,又有一人走進屋來,使得吳三貴越發的害怕,原來又是飛鈎伍降龍。這位在京城天字第一號的大班頭,不知是為什麼,他單單的盯住了這麼弱小的謝琴了。這時他那一向沉穩常帶微笑的臉上,顏色卻不好看,眼睛更像鷹在見了小鳥時似的那麼暴露著兇光。他腰間新換了一條帶子繫著,這條帶是用細而軟的羊腸子編的,一頭兒是一隻鏢,另一頭兒是一雙齒鋼鈎,像是虎牙似的;他進屋來只擋著門兒一站,什麼也不說,而謝琴此時對他,就像一點也沒看見。 呂萬能欠欠身說:「伍頭兒請坐!這兒可也真沒有地方兒,因為這屋子本來窄,平常只是這裡的大人、侯爺,也是一高了興,或是一煩惱了,就命我們唱戲,只有七太太,九太太,陪著他老人家聽。他有時叫我們唱到四更天,有時連半齣戲我還沒唱完,就令我們立刻收場。我只教著這幾個女孩子,這都是買來的,唱得又沒有什麼高熱鬧的戲,既沒有幾個人,所以也用不著多麼寬大的扮戲房兒。今天偏又大人交派下來叫楊錦官、謝琴官來跟我這幾個女徒客串兩齣;我這兒弄得進來人轉不開身子啦!伍頭兒,我現在正忙著啦,我可沒工夫接待你!」 伍降龍擺擺手說:「用不著客氣,你們自管說你們的戲,我只是在這兒站會兒就走。」 呂萬能這才又轉臉向謝琴說:「這裡的那位大人,咱們這是背地裡說啦!他是一位頂難侍候的人。我跟了他多年,因為他是聽見有人唱秦腔,他就生氣,我才改學的崑曲。我那幾齣崑曲是花了銀子向人討教出來,其實禁不住行家看,好在我只是侍候他一個人聽。他對崑曲,也實在不大懂,只仗著幾個女孩子還清秀,尤其是柳鶯官,最能得他的喜歡,不想今天他忽然又派下來,要單邀你給他唱秦腔,你會嗎?」 謝琴點頭說:「我會。」回手一指吳三貴,說:「是我師父去年教給我的,可是會不了幾齣。」 這時吳三貴倒直發怔,心說:「我那兒教給過你秦腔呀?連我自己也一句都不會呀?他覺著謝琴多半是叫那邊的飛鈎伍降龍給嚇糊塗了,要不然嘴裡怎麼這樣胡說八道的呀?」 又見呂萬能摸摸鬍子笑了笑,說:「要是真唱起秦腔來,不但配不上角兒,連場面上的人都不夠,我倒會拉呼呼兒,我們這兒有一位姓薛的,他會敲梆子。得啦!到時候,就先讓我們兩個人對付著吧!我先問你,你全會什麼戲吧?」 謝琴似乎想了一想,就回答著說:「『紅梅閣』我只會前邊那一段遊湖,『玉堂春』我會起解,『蝴蝶盃』我會洞房……」 呂萬能一聽,更喜歡了,說:「這就行!這就行!因為我在沒事兒的時候,也給我的這兩個最得意的徒弟柳鶯官、余瑞官,說過蝴蝶盃這齣戲,本來就是防備著有朝一日輔大人忽然一想起來,又叫我們唱秦腔,我好拿那個擋差事。所以這秦腔,我也早就存一份。現在就問你,你是能唱蝴蝶盃裡的田玉川呢?還是能唱那位小姐呢?」 謝琴說:「我就能唱田玉川。」呂萬能說:「這更好啦!我們柳鶯官是大人最喜歡的,因為她的作工兒細膩。『蝴蝶盃』洞房大概她還沒有忘,那麼就叫她跟你配吧!這裡大人把她的『鬧學』跟『刺虎』也都聽膩啦!正好叫她換一齣梆子腔,以顯著我會教徒弟,那麼,好啦!……」向裡屋就叫著說:「鶯官!你出來!」 裡屋兩三個,其中還有一個鼻子上抹著白,剛扮成小丑的女伶,就笑著;又妒嫉似的,把一個女伶推了出來。而這個女伶,原來正是剛才在裡屋扒著窗帘向外偷看;並向謝琴嫣然的笑過一回的那個。她長得是比一切的人全都美麗,細長的身材,倒有點像是謝琴;梳著大辮子,靈活的雙目,趁著高鼻樑,和染著胭脂的小嘴。 這輔宅為她們家裡的女伶做的衣裳是很特別的,短袖短身,瘦腰兒的小褂,瘦長的褲腿,全都是雪白的綢子上邊特繡的海棠花,鞋也是白緞子繡著一樣的花。她們多半是由小時就買到這裡來學戲,所以都是天足。這個女伶的腳,大概從來沒有裹過,所以不甚好看,楊錦官在旁邊看了先要笑,彷彿是沒有看慣似的。呂萬能指著說:「她就叫柳鶯官,來!你跟這謝琴官,你們兩人把蝴蝶盃的戲詞兒對一對吧!」 柳鶯官的臉都紅了,她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什麼男子,大概更沒見過謝琴這樣的比她長得似乎還嫵媚的姑娘似的男子。今天還要她跟他配戲,她不知道是不習慣呢?羞澀呢?還是心裡也喜歡。當下她又笑一笑,再瞧瞧謝琴;而謝琴見了女人,倒像是不十分拘束,也向這柳鶯官笑著。旁邊的吳三貴卻心裡說:這孩子可真壞!而此時,卻見飛鈎伍降龍,轉身走出去了。 呂萬能又說:「還得叫錦官也得跟我們這裡的人配配戲呢!錦官你進裡屋跟他們去商量吧!好在我知道你。文武崑亂你全都拿得起來,吳老板,史老板,你們出來,我還有話要跟你們說!」 吳三貴更覺著莫名其妙,隨著呂萬能走出了屋。呂萬能卻對他跟那「一撮毛」史老板說了一套話,還是悄聲說的:「我告訴你們二位一件事,這是我看出來的,這裡的大人輔侯爺,看中你們的楊錦官跟謝琴官了。可還不知道待會要選中那一個,也許把他們兩個全都選中,永遠留在這兒叫他們天天給唱;省得淨聽女孩子的戲,沒意思。這也是一件喜事,輔大人留下的人不能白留,至少也得送給你們百八十兩的銀子或是金子。 「不過你們得囑咐你們的徒弟,如若收在這兒,第一要緊的是守身如玉,別拈花惹草。不單對小姐、姨太太們,千萬不可多看一眼;就連這裡的丫嬛,和我的這幾個女徒弟,千萬也少親近。因為連我也不曉得那一個是輔大人的人,那一個是輔少爺的人,將倘若惹出事來,你們還都跑不了。這你們千萬要囑咐囑咐你們的徒弟!」 史老板一聽,大覺著為難,因為楊錦官是他戲班裡的台柱子,他就指著楊錦官吃飯,若是被輔大人留在這兒,就是一次能夠賞許多的銀子,可也不合賬呀!所以他雖然沒言語,可是發起愁來了。吳三貴雖然彷彿也有點捨不得謝琴似的,可是輔大人真要留下他,卻也是沒有法子,得到一筆錢,還可以補一補虧空;要是再留著謝琴,結果再盪上一場罣誤官司,那才叫人財兩空呢!因此,他就連聲答應著:「是,是,是!……」 而這時由廊子那邊走來了才下場的女伶,同時那「十一太子」輔豹也跟著來了。那冉青雲卻自月亮門外,順著廊子急匆匆的走到,他們先後全進扮戲房裡去了。史老板跟吳三貴也要再進那屋,呂萬能卻說:「你們就還到前院照料你們的班子去吧!把你們兩個班裡的台柱子現在都提到這兒來伺候大人來啦!恐怕在那邊聽戲的一些位老爺們,要大不高興吧?」 史老板搖搖頭說:「那倒不要緊!只是……」他摸著他腮的那一撮毛,發著愁說:「只是,我們的錦官,還是別叫留在這裡才好,因為他快娶媳婦啦!」 呂萬能笑著說:「我剛才不過是那麼說呀!真叫輔大人留,輔大人還許不單不肯留,更得生大氣。因為這全屋,別看今天熱鬧,平常是三尺童子非呼喚便不得入內;要不然家裡養戲班,也不專養些女戲子;教戲的、吹笛的、打鼓的,全都是我們這幾個老頭子得啦!你們二位放心,剛才那些話,是我的瞎猜。」 他隨又悄聲說:「今天還不定要出什麼事啦!雖說是輔大人喜慶的日子,可是他不見客,拜壽的人也只衝著大廳掛著的那幅湘繡的老壽星磕頭,連戴紅頂子的大官來了,他老人家都沒有親自接見,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。前兩天這屋裡出的那件事你們大概也聽說了,那件事有多麼怪呀?要不是聖上天恩浩蕩,這兒連家都許抄啦,你們沒看見飛鈎伍降龍在這兒亂走亂串,就像貓兒要找耗子似的……」 正說到這裡,剛才的那兩個人,才從扮戲房裡出來,而飛鈎伍降龍又大搖大擺的由戲台那邊走過來了。呂萬能趕緊中止談話,又呶了呶嘴,吳三貴嚇得又面色蒼白,這才與一撮毛的史老板一同走出月亮門,各自去照料各自的戲班。 扮戲房裡真熱鬧,謝琴跟那柳鶯官坐在一條「二人凳」上面對面的說他們蝴蝶盃的戲詞兒。謝琴是一本正經,可是鶯官卻不住一陣一陣的臉紅,並時時低著頭含羞的笑。「十一太子」輔豹輔少爺,進到裡間胡鬧了一陣子,就出來拿大眼瞪著謝琴,謝琴也不理他;他同時又瞪柳鶯官,鶯官也不敢再笑了,並露出有些恐慌似的。呂萬能也進到屋裡來,他對輔豹倒不怎樣客氣,卻親自給冉青雲搬凳兒,並說:「冉少爺請坐吧!我們正忙著呢,待會請你聽秦腔。」 冉青雲說:「你們忙著吧!不要客氣,我只在這兒站著看一會兒就走。」遂就伸手去拉輔豹說:「這裡地方窄,不要在這兒攪人家啦,走!等他們預備好了戲,我們一定看得著。」 輔豹卻不讓他拉,並且發橫著說:「你管得著我嗎?我不愛看台上的戲,專愛看屋裡的戲,待會,還要看房上的戲呢!」 冉青雲卻也怒聲的說:「你胡說什麼?你也忘了你是什麼身份?在這裡多麼招人笑話?」輔豹瞪著眼說:「誰敢笑我?我就掰下他的腦袋來。要不然,我就叫伍降龍,一鈎鈎住他,就綁到衙門,誰敢笑我?這裡的人都是我們買的,就是有外來的,那他媽的只要敢笑我,我就要他的那條狗命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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