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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還有專為聽「對兒戲」而來的,他們是一些親友,總而言之沒有高貴人。這個院子就是馬圈,接連著「把式場」,那邊還有養著幾隻梅花鹿的地方。

  吳三貴明白了,花園的戲台,是為太太小姐們看,昇平班那邊是侍候來賓中的一些貴人。而這裡呢?乾脆就是為打雜的,跟班的看的。這輔大人簡直是下眼看人呀?今天就是唱得天好,也沒有人能給賞錢呀?實在有點不平。我們在王府都唱過,也不應當就這樣看不起我們呀?……心裡氣得真想不唱了,可是轉又一想:這也好,本來我就怕輔大人邀我來,尤其是指出名的來叫謝琴,多半是有什麼漏子出來。現在,三台大戲,輔大人還能夠到這裡來聽?大概見不著他啦!今天是絕保沒有事,好好歹歹把戲唱完了就行啦!也別跟昇平班賭氣。……他有點灰心,可也放了心;精神也鬆弛了,兩條腿也不再哆嗦了。

  這時忽然走來了一個彪軀大漢,滿臉生著紫黑色的大疙瘩。穿著青緞短衣褲,腰繫板兒帶子,別著匕首兩隻,癩子盧大趕緊給引見說:「這時晁四爺,見見,見見!」

  連盧大都顯出是極畏懼這個人,吳三貴猜著這必定就是北京街面上最有名的兇漢,而是本宅裡護院的,他的綽號叫「黑蜈蚣」。當下不禁兩腿又有點發抖,黑蜈蚣晁四卻說:「你們去拜過壽了麼?」

  吳三貴說:「沒有,沒有……」

  黑蜈蚣說:「那麼你們就先等著,現在裡邊正拜著壽呢,等到輪著你們的時候我再來叫你們!」

  吳三貴又連連的彎腰說:「是,是,四爺就多關照吧!」

  黑蜈蚣又瞪起來大眼說:「那個叫謝琴官呀?」

  吳三貴嚇了一大跳,趕緊指著說:「就是他,就是他……」

  黑蜈蚣一見謝琴,就說:「哈!那來的這麼漂亮的小孩?給我當乾兒子吧!」說著就上前一拉謝琴的胳臂,謝琴當時「哎喲哎喲」的直叫。大概黑蜈蚣的力量很大,吳三貴嚇白了,可也不敢攔。黑蜈蚣卻哈哈的不住的笑,說:「原來是這麼一個涼粉兒似的嬌孩子。孩子,今兒你可小心著點啊……」

  正在說著,忽聽那邊,屏門裡又有人高聲叫著:「來吧。現在是該他們唱戲班的拜壽賀喜啦!」

  吳三貴扭頭一看,那邊站的原來有四五個人,一個是猛霸王江苞,一個是飛鈎伍降龍;還有兩位全穿得極闊,年輕的少爺。一個白圓臉的誰不知道,就是輔大人第十一的兒子,有名的花花公子,又是少年英雄,人稱之「十一太子」,名叫輔豹。另有一位少年卻生得十分英俊,雙眉自然的高挑,就好像戲台上的武生似的,可不知道這是誰。反正不是這宅裡的高親,就是貴友。這四位全都是了不起的人呀,但就像已經在屏門裡向這邊看了多時啦!

  黑蜈蚣的手還緊緊拉著謝琴,就說:「走吧!都進去磕頭去!」

  吳三貴又心跳起來,暗想,進裡邊拜壽賀喜是應當的,可是也不必這個樣兒呀?大概是要出漏子,琴官要完!……他的雙腿簡直邁不開步。黑蜈蚣卻拉著謝琴,一進了屏門就被那十一太子輔豹把謝琴接過去了。

  這位「太子」可更悍、更兇,就把謝琴的胳臂揪住,用力的一掄。同時在背後一掌,整個把謝琴推出了「穿廊」的欄杆,而謝琴竟如同是趁勢兒飛過去的,到了廊子外他可沒有跌倒。忽然,猛霸王江苞驚詫的說一聲:「怪!……」

  謝琴當時就臉紅了。這邊飛鈎伍降龍卻微微的一笑,那長得像「武生」似的少年卻說:「他唱武旦一定不錯,腰腿兒伶便!」

  這時謝琴卻像受了欺負似的,直要哭。那邊,隔著花圃的廊子上正走著七八名全都是頭梳著大辮子,身穿著花衣、花褲、花鞋,都有十七八歲,好像是一般高似的姑娘們,全都止住步,向這邊來瞧;都露出驚訝,而不知道這裡是怎麼回事。十一太子輔豹也得意的笑了,卻倒沒有說什麼。

  這裡也不是正院,還得往裡邊走。謝琴就像一隻可憐的小雞,連飛也不能飛,又得爬上廊子來。在飛鈎伍降龍、猛霸王江苞、黑蜈蚣晁四、十一太子輔豹和那少年,幾個人的包圍之下往裡邊走。後面跟著的吳三貴覺著「事不祥」,心說:一定得把我連累上,這可怎麼好!那于貴官、趙貴長、趙華五等人,尤其是七頭,可真覺著不平,又都敢怒不敢言,又都往裡院去走。只見那一隊花衣裳的姑娘,在他們的前邊先進去了,原來就是這輔宅裡自己養的戲班女伶們。

  走進這層院落,就看見了正院。走廊上擺列著無數盆名貴的叫不出名目來的紅紫紛披的鮮花。鸚鵡就養著三十多隻,籠裡奇異的鳥兒不知有多少,都「吱吱喳喳」的在叫著。還有兩對白玉的大魚缸,四隻金鼎裡邊焚著檀香。正面大廳裡的男女貴賓甚多,皇上賜給的御筆匾額大概也在大廳裡,而那位尊貴的輔侯爺輔大人,也必定在廳內。

  本屋裡的女伶們由人領著都到裡邊拜壽賀喜去了,「十一太子」跟那位「武生」也都進去了。待一會,由裡面傳出話來說:「就在外邊磕頭吧!」

  院中本來舖著一大條紅氈,於是連吳三貴全都下跪,向著那大廳磕頭。只是謝琴好像十分不願意似的,他的臉色先是有點發紅,由紅而顯出紫色,旋又浮上來一層悲哀,似含著一種隱忍,結果他是十分草率的磕下了三個頭。隨眾站立起來,斜看了一眼,只見那飛鈎伍降龍又對他微笑,他就不敢再以眼睛對伍降龍的那森厲的目光。

  猛霸王江苞大聲問道:「你們今天預備的都是什麼戲?誰都唱什麼?」吳三貴趕緊恭敬的回答說:「戲單兒昨天就帶來了遞上去了,是:大賜福、百壽圖、二進宮、封官、打金枝、蟠桃會、喜封侯……」

  江苞卻說:「大人不愛聽這些俗戲,叫他們換!」

  吳三貴說:「換什麼我們都能伺候!」

  江苞進到大廳裡,待了半天,卻拿出一張白紙寫的戲目,不交給吳三貴,卻單交給謝琴,說:「這時大人交給你的,說你一定認識字。你就看吧!」

  謝琴接過來,發傻,搖著頭:「我不認識字!……」

  伍降龍卻趕緊過來看,只見這戲目大概是輔大人親筆開的,寫的是:「陽平關」、「英雄會」、「一箭仇」、「斬蔡陽」、「拿謝虎」、「魚腸劍」、「俞伯牙摔琴」。他同時唸出來,同時目光更顯出森厲,瞪瞪著謝琴。此時廳裡又走出來了那「武生」模樣的人,說:「大人有話,你們就按著戲單唱去吧!只留著那謝琴官在這裡!」

  說著又向謝琴看了一眼,意帶憐憫,仍含著有點安慰,彷彿是說:「你不要害怕!」但並沒有說出來。謝琴的臉色顯出有點蒼白,但一會兒便又鎮定了。吳三貴就像生離死別似的說:「琴官!那麼你就在這兒吧!……」

  七頭卻忿忿說:「這是怎麼回事呀?我們是一塊兒來的,要唱一塊兒唱,要走一塊兒走……」

  他的話還沒說完,江苞就用大手搧了他一個大耳光。謝琴這時的小臉上可顯出怒容來了。伍降龍卻擺手,叫吳三貴趕緊帶著他們走,吳三貴驚驚慌慌拉著七頭就走,七頭哭著說:「你們屋門大,就欺負人嗎?你們還能憑勢力把琴官吃了?……」

  吳三貴在後邊拿腳踢他,趙貴長等人慌慌張張的勸他,才出了那屏門。這裡江苞就向黑蜈蚣一呶嘴,黑蜈蚣飛奔過去,拔出雪亮的兩隻匕首,而這時幸虧那「武生」似的人趕緊地跑過去給攔,還聽見七頭隱隱「哎喲」一聲喊叫,這裡謝琴的臉色立時就慘白了。

  旁邊飛鈎伍降龍搖頭,說:「不對!這不是地方兒,不應該!」而此時大廳裡急走出來一個穿著華麗的大丫嬛,說:「是怎麼回事?廳裡那麼些位客,鬧什麼?」

  伍降龍趕緊搖頭說:「也沒鬧什麼,不過是有個唱戲的說錯了話,晁四追過去打了他一下。」這大丫嬛沉著臉兒說:「晁四也真不識體統,今日什麼日子,就在這兒打人?不許他再進這院來啦!」

  伍降龍笑著說:「他是護院的。」

  大丫嬛說:「他是護院的,這個院子可不叫他護。現在用不著叫他護,再說,他是護院的,你是幹什麼的?你也在這兒?」

  伍降龍說:「我是在這兒當差事。」說到這裡,顯出不樂意的樣子,彷彿觸犯了他的威嚴了。不想這大丫嬛比他更顯著威嚴,說:「你當差?這可不是你當差的地方!」

  伍降龍冷笑著說:「是你們家裡的大人請我來這裡當差。」

  大丫嬛說:「請你當差,我怎麼沒瞧見帖子?你快滾出去!」

  伍降龍生了氣,瞪眼說:「什麼?……」大丫嬛也把一雙杏核眼厲害的瞪著他。

  此時,那大廳裡可走出來五六個女人,有僕婦、有丫嬛。其中有一位身材很細小,而生得美麗,穿得特別華貴的,嬝娜如仙地,這大概是小姐。伍降龍這才不敢再說什麼了,便又冷笑了笑,說:「好!我們出去,來!琴官!好朋友!你跟我一塊出去吧!……」就要來拉謝琴,那邊有個大腳的僕婦趕過來給嚷嚷說:「你拉人家幹嘛?大人、小姐,待會兒還要叫他另外唱一齣戲呢!……」

  這時那武生似的少年也回來了,外邊又有貴賓跟女眷來了。伍降龍才不得不暫時放開了謝琴,他又笑一笑,才走出了這個院。

  客來了,小姐卻不迴避,叫那大丫嬛領著謝琴到西邊屋裡,安慰著說:「你不用害怕!好好在這屋裡待著就得了。到叫你唱戲的時候,一定有人來叫你!」謝琴點了點頭,拿袖頭擦眼淚。這大丫嬛──長著一雙杏核眼的大丫嬛忙忙的又出屋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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