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王度庐 > 燕市侠伶 | 上页 下页 |
一二 |
|
冉青云就叫谢琴在一处廊子的角落坐下,说:“你就在这里坐着吧!千万不要动,在这里,那伍降龙决不敢把你怎样。他们就不敢到这儿来,因为他们的堂客也在这儿听戏啦。”又说:“等到晚上我再来这儿找你,带你走。”谢琴也没有说什么,就坐下了,冉青云就又回身走了。 这里只有台上细细的丝竹声,纤纤的歌唱声,很是清静,那些位官老爷们谈笑也都声音不大;往来伺候的仆人们全都穿着长衫,青坎肩,全都是那么规矩。谢琴在这个角落坐着,也没有人管,他就好像是今天叫人抓来抓去,屡次几被掐死几遭馋吻的一只小鸟儿,现在才侥幸的遇见了恩人把他救了,给他找了这么一个安静、又保险的树枝,眼前还有别的鸟儿给他唱,可是他在这儿倒觉得十分的闷闷无聊。 不大的工夫儿,忽然来了两个仆人,走到他的近前,其中的一个就说:“你就是谢琴官吗?大人叫你。”谢琴倒吓了一跳,同时又似乎有点兴奋,他站起身来,点点头,就跟着一个仆人走,另一个仆人却往这升平班的后台去了。 谢琴跟着这年纪也有五十岁,腰都有点弯了的老仆人,才一出这个院子,正看见吴三贵,急得头上直流汗,说:“你怎么又串到这儿来啦?大家找了你好大半天!咱们今儿来,是因为伺候人才来的,你,你就是还没轮到你唱戏,也应当时时等着吩咐呀!好!你就胡串乱串吧!再串出漏子来,我可不管!” 谢琴问说:“什么事?”吴三贵说:“什么事?屋里大人叫你去唱戏,说是你一定会唱梆子,你快去唱一出梆子腔给大人去听,要不然,又是漏子咳!……” 谢琴说:“师父!您没教给过我唱梆子呀!我那儿会?”吴三贵说:“你不会,你自己跟里边说去,我是一句话也不敢说,我只会说是是是,旁的我都说不上来。得啦!算是我走运,收了你这么一个出尖拔帽儿的徒弟,里边的大人是专找你。得啦,就凭你的小命儿自己闯去吧,只千万别连累上我,我就谢谢阿弥陀佛青天大老爷吧!……” 他要走,这仆人却说:“喂!你别走啊!”吴三贵又站住了,连连口称:“是,是,是!……” 三个人站在这儿等了半天,那另一个仆人才把升平班的那个一撮毛的史老板,连同一个穿青洋绉大褂中等身材,脸白眉细的年轻的男子,笑向吴三贵作了作揖,叫声:“吴老板!”吴三贵问说:“你是刚下妆吗?刚才唱的是什么呀?”这男子抿嘴笑说:“唱的是‘醉酒’。”他也不住的看谢琴,同时谢琴也才看出来这个人就是刚才还在台上演唱“醉酒”,扮杨贵妃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杨锦官。 当下史老板就向吴三贵说:“这里大人的意思是叫我们锦官、你们的琴官,跟本屋戏班里那几个姑娘们,合唱一两出;这可是特别的赏脸,不过恐怕他们所学的戏路子不大一样。咱们当师父的应当聚在一块儿,给他们说一说,反正得到晚上才叫他们唱啦!现在给他们说,还来得及。”吴三贵说:“是,是!可是─……”他又有些发愁的说:“我们这琴官,他会的戏太少啊!” 那两个仆人也都没理吴三贵,就带着他们往里院走去,顺着廊子,绕过了那大厅,谢琴还特意往那大厅里望了望,只见那大厅的窗上都嵌着大块的玻璃,里面并挂些薄纱的窗帘。从里面向外看,大概能看得很清楚,但从外往里看,却什么也看不见。谢琴始终也没有看见那个辅大人,他的心里似乎是很着急而又惆怅。 走到这廊子的尽头,是一个月亮形的门儿,上有用砖刻的“泉林小憩”四个字。进了这个门,依然有回廊,廊槛和廊柱全都彩画得十分精致。一脉竹林种在廊外,但从竹子的稀疏之处,去看那边都是花卉丛生,粉白如锦。还有几间花厅,厅中和厅前的廊下摆设着许多座位,有不少的人,多半都是装饰艳丽的妇女、女眷和丫嬛们,也有男客,但决不是外人了。恐怕不是至亲好友,就是王公贵族,和当朝的显宦达官。他们是都在观聆着这花园中一座戏台上的戏,这戏台可不像前院的那两台,这里只有幽笛袅袅之声,一个老生和小生正在唱着昆曲。大概是“长生殿”剧中的那一出“弹词”。 谢琴这几个人是转向西去的,进了两间厢房,这里,屋外就是本宅昆班的“后台”。刚才那几个穿着花衣裳的女伶,在屋里扮戏,莺声燕语的。但扮好了却有小生和老生,还有花脸,拖着大袍拿着髯口,还娇声的说着、笑着。 从这屋里出去,得顺着廊子走数十步,才能够进那戏台的后门,而等候着挑帘露面去演唱。幸亏那一段廊子也全有疏疏的竹子遮着,那边听戏的人不能够一眼就看见这里的角儿怎样走出屋;可是有几个小孩子、哥儿和小姐,却专专的在那廊子上,截着这里的女伶们笑、拍手,弄得女伶们都很发怯似的。 谢琴、杨锦官,一进了这屋子,看见了几个女伶,他们立时就都显著很害羞,而里屋的女伶们却都抓着软帘向外偷看他们。其中有一个细长身子,长得很秀丽,还没有化妆的女伶,还向着谢琴嫣然的笑了笑,回过头去,跟她们的女伴窃窃私语。 这里,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,穿着白夏布的大褂,旁边一个也穿花衣裳的女伶,拿着一柄鵰翎扇,不住的替他搧着。一撮毛史老板认识此人,就给一个介绍,原来这人就是本屋的教戏师傅,名字叫吕万能。这原来是二三十年以前河东陕西有名的伶人,梆子、秦腔,无所不能;后来又专学昆曲,二簧西皮他也懂得,真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。 看他已经有了这么长的白胡子,可见已是多年自己不唱,而专教给别人。看他还挂着一只金表,手指上戴着翡翠的“扳指”。扳指有牛角做的,有玉琢的;牛角的是为扳弓射箭,免得磨伤了手指;玉的却成了男子的装饰品,等于是戒指。由此可见这屋里待遇他很好,他是享了福了,很有钱了。他的态度,见了同行,倒还谦恭,精神也很充足。刚一介绍,他就问:“谁是谢琴官?谁是谢琴官?” 其实,还没有等到吴三贵给指点,他似是见过那杨锦官,此时除了锦官之外,年轻、貌美,像是唱花旦的只有谢琴。他把两只皱纹层层的眼皮睁大,目不转睛的瞧着谢琴,说:“哎呀!我怎么瞧着你这么眼熟呀?咱们不但是见过面,好像还是一块儿相处过多少年似的……” 他这样的面露惊慌之色,弄得旁边的人,也全都诧异了起来。吴三贵的两条腿又不住的乱哆嗦,心说:“不好!大约这儿老板他认识琴官,他晓得谢琴的那不明不白的来历,这可怎么好!……”他正在着急,那杨锦官倒是笑着说:“吕老板!您一定是认错了人了吧?您有多大年纪啦!他比我还小哪?” 吕万能也笑着说:“本来我也知道我跟他没见过面,可是他长得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。在二三十年之前,跟我一块儿在陕西长安唱秦腔,那人也姓谢,唱得比我好,外号叫‘关西凤凰’。咳!可惜那个人,后来遭了横死……提起来话长,现在我连想也不愿意再想了!……咱们还是商量商量怎么侍候着大人交派下来的这档子差事吧!” 一说“差事”两个字,吴三贵可又吓了一跳,但是又细听,原来吕万能所说的“差事”,还是唱戏的事情,他就又放了心。然而还为难,心说:我们谢琴,才学了几天的戏,他会唱什么呀?于是就转脸看了看谢琴,就见谢琴的小脸儿上发了一阵惨白,此时却又忽然的喜欢,他向吕万能称呼为“吕大老爷”,他高兴得跳起来笑着,说:“老大爷你要叫我唱什么戏吧?只要你老人家分派出来,我会的我就当正角,我不会的我可以当扫边。反正,既是这里的大人要听我唱戏,我就得唱给他听!” 吴三贵却在旁偷偷的拉他的衣襟,并且悄声说:“你别就这么满应满许呀!你至多能会唱些什么?”心里可还有话,没说出来,却是:你若唱戏一给辅大人听,我的孩子呀!就怕要唱出漏子来了!…… |
虚阁网(Xuges.com) |
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