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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刚才说话的人又说:“细说,刘得飞也是咱们的同行呀!咱怎能不认识他呀!他的武艺是彭二教出来的,彭二不是保镖的吗?他上悦远镖店是唐金虎请的他,虽然只保镖上过一趟张家口,可也不能说他不是一个保镖的呀!”

  那人又拍案子,说:“坏就坏在彭二的身上了,他竟收了这么一个徒弟!唐金虎现在栽跟斗也不屈。他不该请上一个无名小辈,也不拜客,就硬走镖,仗着武艺好,就欺负同行,卢家的丫头也没脸,弄的这是什么事呀?天下只有男追女,哪有女追男,再说刘得飞那小子不但是个好色之徒,还没有良心,他并不要卢宝娥,却硬抢走人家姨太太,这真丢脸!咱镖行虽绝不认识他!”

  刘得飞一听,这是别人对他的批评,他虽然生气,可又想:也难怪人家,我对小芳的光明磊落,小芳的情景可怜,谁能够像我师父知道得那么透彻?谁能像他老人家,不但不疑,不怪,还说是应当。我今天,别的不说,非得叫大家全都知道了我才行,打架拚命在其次,讲理,说明了事情是最要紧。当下他忿忿地,却又强按着气,又不敢多抬头去看人。就在楼梯旁,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,他将身一靠,连坐的地方都没有,灯光也照不着他,可是,虽然人这么多,堂倌却看得很清楚,当时就过来问他要什么酒,还要给他搬凳儿来,他却摆手说:“等一会,等一会!”

  又听旁边都谈着金三爷长,金三爷短,刘得飞知道“金三爷”就是韩金刚的尊称,看这些人有的是给韩金刚助威来的,有的却是为看热闹来的,不过都骂“刘得飞”,像刚才那两人敢谈论卢宝娥的,还真没再看见,就好像大家都不敢,或是不好意思提卢宝娥,不知是为什么,只是都恨刘得飞,这几天,闹韩宅,抢小芳,芦沟桥死伤多人,所有的事情都推在他一人身上了,他成了大家的仇敌,假定这时他被发现在这里了,真许大家一齐上手,来抱以老拳,或是把这些匕首,钢刀,护手钩,梢子棍,都向他的身上来“光顾”,他此时真仿佛是四面楚歌,可是他毫无畏惧,只躲避着别人的目光,他却时时向着那楼梯去看。

  有妓女的座位旁,唱起来“四季相思”,真难听,这些镖头喝酒还要女人陪着,可见都不是好镖头,这都是受过韩金刚的“恩惠”者,其实他们的本事一定都不强,比追魂枪吴宝、双锏灵官、赛黄忠那几个,一定更差得多。这一定都是无名镖行里的一些无名小辈,他们给韩金刚来助威,又能够到哪里去?他蓦然一回头,见后面有一个门,大概是通着后院,也许是通着厨房,那里的灯光也很低暗,好像是有一个女的,见他这么一回头,当时又退回去了,他想着也许是这里掌柜的家眷,他既没看清那女子的模样,也没有怎么注意,他又看那唱“四季相思”的妓女,唱得还是很难听,但是那字句仿佛有点摇撼着他的心,令他想起什么来了,他开始知道了男女之间似乎是一种“情”,那就是小芳对他的那种情。外面陆续的来了人,个个全是衣服阔绰,挺胸腆肚,气派十足,这些人不是镖店的大掌柜,就是跟韩金刚差不多的,有身份,有财势的人,刘得飞只认得其中的一个是利合镖店的铁天王薛五,唐金虎也来了,虽然换的也是很新的衣裳,像给谁来拜年似的,可是他的样子极为狼狈。这时妓女不再唱曲了,一些喝酒的人,差不多都站起来,争着挤着的去看,这么一来,可把刘得飞的视线挡住了,他企着脚,伸着脖子,也看不见什么,忽听大家都紧张地,彼此俏悄地说:“来了!来了!”

  大概就是韩金刚来了,可是刘得飞却看不见,他只听得楼梯不断的“咚咚”乱响,都往楼上去了。这里许多的人都争着往楼梯上去挤,都是要看看唐金虎今天怎样给韩金刚磕头赔罪。刘得飞的胸中怒气越发忍不住,他也要往楼上去看看,因为他想,唐金虎丢人,也就是我丢人。他恨不得拆了这个楼梯,但在这时候,忽然就觉着身后有人直揪他,他吃了一惊,急忙回首,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,却是一个小伙计,系着油裙,年纪也就有十二三岁,刘得飞就问说:“你揪我干什么?”

  心说:我又不认识你?然而这个小伙计却不住的还直揪他,并且还很有点力气,脸上也表现出来是有事,非得叫刘得飞跟着走,刘得飞就心说:这可真怪!

  刘得飞遂就转身跟着他走开,这时因为人挤着人,想要往外走是绝不可能了,小伙计拉着他不放手,就出了后面的门,原来这里是一个小院,厨房也不在这儿,倒有三间矮屋,屋里有小孩在“哇哇”地哭,刘得飞就惊诧的问说:“你叫我来这儿干吗呀?”

  这小伙计说:“不是我让来的,是别人叫我去揪你,来这儿躲躲。”

  刘得飞赶紧问:“谁叫你去揪我?”

  小伙计却不答话,又往前边去了。刘得飞真不由得发怔,心说:这小伙计大概是一个小跑堂的,或者是这个酒楼的厨房里学徒的,可是怎么会有人叫我躲一躲,还倒算好意,可是他们怎会认得我呀?越想越觉得奇隆,又见这小院,黑忽忽的,一个人也没有,屋里当然是女眷跟小孩,也没有一个出来的。他可仰面就看见这座高高的酒楼,酒楼上有后窗,可是开得很小,而且很高,一共是四个,就从这四个后窗,把楼里的喧哗之声,隐隐地散出来,也听不清那是谁在说话,是说的什么。

  但刘得飞气往上涌,心说:我非要看看不可,他于是就“飕”的一声窜上了房,由房上又一窜,就上了一个后窗,这后窗本来不大,钻进去倒是可以,然而在这儿趴着却真难受,可是窗洞开着,毫无遮挡,能够把酒楼的情形看得逼真,只见临街的楼窗也都大开,那窗户可都比这后窗大,楼里现在也不分什么雅座不雅座了,摆着两大桌酒席,还都没有动筷子,灯光照耀,如同白昼一般,人很多,然而下面的那些人可只能在楼梯口儿,伸着脖子来看,却没有一个敢上来的,当中坐的是韩金刚,他那样子简直象个皇上,又像“阎罗天于”,旁边有两个小厮给他搧扇子,他面带煞气,两眼凶恶可怕,只听他说:“我没遇见过这样的事,我自从在皇上跟前当了差,更不爱生闲气,可是刘得飞欺我太甚。他又是唐金虎给架起来的。”

  旁边是那薛五说:“算了!算了!大人不见小人过,三爷你老人家宰相的肚里能撑船,金虎他绝不是敢跟你老人家过不去,我知道,他跟刘得飞小子本来也素无交情!”

  唐金虎站在韩金刚的眼前,连头也不敢抬,只嚅嚅地说:“对啦,我也不是跟他有交情,我是因为早先认识彭二,他是彭二的徒弟。”

  韩金刚说:“我知道啊!我的头一个仇人还是彭二,他早就跟我作对,我只想我是有官职的人,犯不上理他……”

  薛五又说:“听说彭二去年跑到外省,害了一场大病,浑身是毒疮,死在店里了,连棺材都没有。”

  韩金刚却说:“我从来不与小人一般见识,可是想不到刘得飞前夜竟到我的家里杀人,还抢去了我的小女人,跟一个丫鬟,昨天更在芦沟桥……”

  这时卢天雄在旁边了,却不禁满面通红,连连给韩金刚拱手,说:“我今天先当着诸位,给韩三哥赔罪,那个卢宝娥确实是我的侄女,我的哥哥家教不严,不知怎么,叫她一个人竟自张家口来到北京,她好玩,时常骑着个驴出城去玩,我拦也拦她不住,她跟刘得飞也不认识,前天的事情大概是凑巧,她走在芦沟桥,只看见一群人在桥上打架,她也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,就拿她的飞镖上前去帮忙,不想救的倒是刘得飞,伤的倒全是我的老朋友!我已经把她着实的管教了一番,将来我还要带着她,一位一位的去给伯伯叔叔们磕头赔罪!”

  韩金刚却摆手,说:“既是你的侄女,我还有什么话说?我还跟她一般见识吗!不过我将来倒要见见她,看她个女孩子家,镖到底打的怎么?”

  卢天雄说:“过两天我必定要带着她到您的府上去赔罪!”

  韩金刚微微点了点头。这时唐金虎又连连直打躬说:“我也在这儿给三老爷赔罪了!求三老爷玉手高抬,我再也不敢用刘得飞了!”

  韩金刚却沉着脸说:“你光不用他,也是不行,你还得给我去找他!”

  唐金虎哭丧着脸说:“三老爷!我找不着他呀!他大概又回他家里去啦!”

  韩金刚说:“今天早晨,御史衙门的众差官到西山门头沟去拿他,可是听说他并没回家。”

  唐金虎说:“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啦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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