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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繡香是在車簾外跨著車轅坐著,她忽然回身撩了撩車簾,向裡邊笑著說:「小姐!你瞧這街上有多麼熱鬧呀?到底還是北京。我瞧天底下的所有的地方,哪兒也沒有北京好!」她抬眼瞧著她的小姐,希望小姐能夠笑一笑,但是玉嬌龍只微微點了點頭,臉上雖未發怒,可是也沒有一絲笑意。

  車咕隆隆地走著,因為街上的人太多,車也無法走得快。繡香的話並沒有引起小姐的興致,她只得把車簾又掩好了,街兩旁的繁華景象令她目無餘暇,她也顧不得想小姐對此良辰美景、綺市華街是抱有如何的感想了。

  其實此際的玉嬌龍,卻因為剛才繡香的那兩句話,勾起了心底裡的悲痛。她想起了去年的今日,自己還在晚間隨母親在綢緞莊的樓上觀燈。那時是滿街的燈彩,火樹銀花,自己也很快樂。當母親說到還是京城熱鬧,比新疆好得多時,自己卻搖頭說,還是新疆好,很想念新疆。那時自己實在是,希望羅小虎能夠得個出身,博個功名,自己好與他結為夫婦,並沒想到羅小虎就雜在樓下的人群裡,更沒想到今日……

  想到這裡,她一陣心痛如絞。又想:如何可以對得起羅小虎呢?他不能做官不是因為他沒出息,是因為真難。他早已洗手不做強盜了,但又無人不知半天雲羅小虎是大盜,連母親在臨死之時,還諄諄囑咐自己不可再接近他,然而他又是多麼可憐呀!玉嬌龍柔腸迴轉,不覺車已走出了齊化門。

  齊化門的關廂也是一條很繁華的街道,東嶽廟就坐落在這大街的東端路北。不只因今天是上元節,平日每逢初一、十五,來這裡進香的男女老幼就很多,廟門前且有集會,平日就比石橋鎮的那個集會熱鬧得多。今天就更加熱鬧了,人擠著人,不透風,車更是過不來,任憑趕車的拿著大宅門的勢力腔調大聲喊著:「借光喂!讓讓路吧!哪兒來的這麼許多人?喂!喂!」可是前面的人連整步兒都不邁。

  實在是走不動了,玉嬌龍只好叫車停住,繡香就抱著香燭,兩人下了車。一下車就彷彿是掉在人粥裡了,行動都不能由著自己,前後左右都是人頭,玉嬌龍的高高的兩板頭,好幾次都差點兒被人擠掉。除非她躥上這些人的頭頂,踏著人頭,像在西瓜地裡似地跳著走,否則真是很難擠進廟門。但這時她絕不可能那樣,她只得被人擠著。

  她們的前邊是幾個老太太,左邊是兩個小媳婦,右邊是三個年輕的男子。這三個男子都扭著臉看她,嘴裡噴著臭蔥氣味。身後的人也朝前擠著,四周的壓力都很大,喧嘩之聲震耳。繡香都要急哭了,她就叫著:「哎喲!哎喲!擠死啦……小姐你可要留神!哎喲!你們可別擠我們的小姐呀……」可是,她嚷嚷的這些話誰聽得見呢?

  其實玉嬌龍是不怕擠的,前邊左邊都是婦女,她應當容讓,但右邊的這三個年輕男子,她可真覺得討厭。她就把右邊的胳臂肘兒彎起來,向那邊去頂,頂了一個再頂一個,頂得那三個人全都皺眉咧嘴,其中一個就喊著說:「我的肋骨都快要折了!媽喲!」好在這裡的人雖很是擁擠,但幾乎用不著自己邁腿走路,大家都是同一方向,同一目的,都是要進那廟門,所以擠了一會兒,不覺著就走進廟裡來了。

  這東嶽廟裡磬聲嗡嗡,香煙瀰漫,還是人擠著人。這東嶽廟本來供的是泰山之神,可是後邊又供著十殿閻羅,所以這裡的神又像是管轄著世人的生死。到這裡來燒香的多一半是為家裡的什麼人求壽,少一半是到偏殿的子孫娘娘殿去拴娃娃,或是還童兒。這只說的是燒香的人,是有目的而來的人,至於那些沒有目的也不燒香的人,恐怕還要多兩倍。

  廟裡的擁擠不下於廟外,但一上臺階,到了大殿前,這裡的人卻不太多了。玉嬌龍就在這香煙磬聲之中,虔誠地將香拈畢,將頭叩完。她又流著淚默禱,求神佛再給她父親幾年陽壽,並祝她母親在地府平安,末了又私自懺悔了自己自學武藝之後,在新疆沙漠、在土城、在荒山河畔、孤村古廟,無意或不得已而殺人的罪愆。過了一會兒,繡香就把她攙扶起來,說:「小姐!咱們回去吧!」

  玉嬌龍拿一塊青綢揉著眼睛,微點了點頭,繡香就攙著她,下了臺階。兩人一回到人群中,一擠起來,可就又誰也不能夠攙扶誰了。往外面去擠更不容易,因為對面的人比身後的人力量大,擠得玉嬌龍真有些急躁,她真想一陣亂打,打出廟去。

  這時就聽得前面有婦人喊說:「哎喲!你們倒留神點兒人家的腳呀?趕鬼門關嗎?擠什麼呀?把廟都擠破啦!不擠就過不去今天這燈節了嗎?」又聽是男子的聲音,說:「諸位借光!讓堂客先過去……」

  聽別人發了閒話,那婦人便發起怒來了,說:「你是什麼東西?你說的什麼話?你敢摸我的手?你沒看看老太太我是誰?」又聽那男子說:「算了算了!這人絕不是故意的,咱們也沒得罪誰,他不能不認得我。朋友!讓點兒路,這不是在自己的家裡……來!借光借光!大節下的何必惹氣,擠死了人又得叫閻王爺費一本賬!」

  玉嬌龍覺出這男女二人的聲音頗為廝熟,正在詫異,就見這兩口子嚷嚷著把人亂推著就到了眼前,原來竟是一朵蓮花劉泰保與他的媳婦蔡湘妹。玉嬌龍不由得愕然,劉泰保也直了眼。

  那穿著一身紅、拿著一股香的蔡湘妹,卻在人群裡就屈腿兒請安,她滿臉帶笑,就像遇見了至親似的,說:「玉小姐您也來啦!您一向好呀?我也短去望看您!」又皺皺眉說:「您府上太太故去啦,我們也沒去行個人情,咳!真對不起!今兒就是您跟著這位大姊來的嗎?您瞧有多麼擠,有些個壞蛋是成心來這兒起哄!」又向她丈夫說:「你給哄哄閒人把小姐送出去,小姐人家哪經得起這樣亂擠呢!」

  劉泰保也向玉嬌龍遞著笑容彎了彎腰,然後回身掄臂大喊了一聲:「諸位!讓點兒路!識點兒相,睜點兒眼,看看這位小姐是誰?這是前任九門提督玉正堂老大人宅中的小姐千金,你們敢擠?誰敢擠?快讓路!」也怪,不知是劉泰保的聲音大,還是玉嬌龍的名聲大,在這麼稠密擁擠的人群中居然讓出了一條很寬的道,兩旁的人莫不仰臉抬頭,直眼看著。

  劉泰保是開路的先鋒,蔡湘妹是殿後的女將,就從這股道上大搖大擺地將玉嬌龍主僕送出了廟門。上了車,蔡湘妹還殷勤地說:「小姐,我一半天就望看您去,您不是常在家嗎?早先的那些事兒您可千萬別計較啦!」又拉著繡香的手說:「這位大姊有工夫時找我玩去,我們還住在那兒,你問小姐,小姐她知道!」

  劉泰保又向車裡解釋說:「小姐您可別在意,不這麼著,您絕擠不出來。過去的事早已煙消霧散,您對待我們倆總是好處多,過錯少,以後還得……」

  玉嬌龍的臉可都氣紫了,不等他說完,就自己放下了車簾,發怒地指揮趕車的快將車趕走。立時鞭子響了,車輪轉動了,四周的人仍在彼此談說,齊都驚懼,又讓開了一條大道,看著玉嬌龍的騾車向西走去。繡香像是有些害怕似地掀著車簾又向裡說:「那媳婦不是早先在咱們門前走軟繩的嗎?」玉嬌龍卻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。趕車的似乎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,總之是劉泰保那小子又蘑菇上啦!

  驅車疾走,少時進了城,很快就回到了玉宅的門前。趕車的由車上取下那個腳櫈兒來,繡香就攙扶著小姐下車進內。此時玉嬌龍的臉色依然一陣一陣地發白。剛才在東嶽廟中之事,自己也並不十分恨劉泰保夫婦,但是為什麼那些人一聽說了自己,就全都驚慌著讓路,這是什麼緣故呢?

  莫非自己在京城中的名聲竟鬧得如此之大,連婦人孺子全都知曉了?她又想:如此看,即使我深自韜晦,但萬一將來京城中若再出什麼大事,比如像三年前禁宮盜珠那樣的事,那縱不是我做的,也必叫人疑惑是我做的,我有口也難分辯,我家中的人想脫禍,屆時恐怕也不能夠倖免……咳,看來我真不可再在這兒住著了!想到這裡,她只是嘆氣。

  繡香在旁,一句話也不敢多說,但見她的小姐這時已不甚傷悲,也不像怎樣氣忿,只是好像有些坐立不安似的。這幾日每逢晚飯後,繡香必要為小姐研上一小盤朱砂,展開黃紙,為的是小姐要抄寫金剛經,並且要在几上焚燒檀香一爐。今日繡香剛要照例去預備,玉嬌龍卻擺手說:「今晚上我不想寫了,你不必預備了!你睡覺去吧!」

  繡香聽了,倒不由一陣發怔,這時還沒到二更天呢,小姐就催著自己去睡,是什麼原因呢?但她絕不敢問,就答應了一聲,遂先去掃床舖被。玉嬌龍就又說:「把那開箱子的鑰匙給我,你快睡去吧!」繡香又一驚,只好由身邊把一串鑰匙掏出來,放在她小姐的手心上。她舖好了被,又給銅盆中續了幾塊炭,將蠟燭剪了剪,將熱茶也預備好了。玉嬌龍又向她擺手。她只得懷著驚疑,慢慢地啟簾退出屋去,並輕輕地將門帶上。

  此時雖然壁間的自鳴鐘才打了八下,但玉宅裡外全都十分寂靜,淡淡的月色浸在窗櫺上,一格一格的影子很是分明。外面微風拂動,不知吹到了什麼東西上,刷刷地響著。玉嬌龍獨自站在屋中,遙想著大街上的人不定是多麼地熱鬧了,燈彩不定是多麼地繁華了!去年的今夜自己還與母親一起觀了燈,接著便與羅小虎見了面,但現在呢?母親已在靈柩之內長眠了,羅小虎也不知何往,人事真是變遷得快呀!

  此時雖然周圍十分淒清,但玉嬌龍的心中卻十分著急,她將臂伸了伸,將腿踢了踢,覺得自己的身子還能用得。她在室中慢慢地打了套拳,又撩起了衣服,以手作式,舞了一趟劍。她覺著九華全書雖已盡失,可是書上大半的招數,已深深地印在了自己的腦中,並未忘記,不禁又傲然自喜。

  直待到自鳴鐘的短針已過了十一點,眼見就要敲打三更了,玉嬌龍這才用鑰匙將箱子上的銅鎖打開。啟開箱子翻了半天,才找出一件綠綢子的小袷襖,可鑲著紅邊,一條深藍色的綢子袷褲,她的衣服只有這一身還算瘦小、俐落些,並且在月色下不太顯眼。她此刻手中並無寸鐵,但她又想,沒有兵刃自己照樣能敵得過人,遂就不太在意。她到床裡急急忙忙地將衣服換上,外面又罩上了一件淺藍色的旗袍,換上了平底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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