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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〇


  屋中的素燭光燄慘黯,燈花已結得很長,她故意不去剪,就走到床前,輕輕地拍了玉嬌龍一下,說:「小姐!咱們在外邊遇見了多少災難,全都闖過來了!現在太太雖說歸西去啦,可是你還年輕,以後你愛在娘家就在娘家,愛在婆家就在婆家,若都不愛,我還跟著你出外,你不是想往衡山去嗎?」

  玉嬌龍聽出來勸她的是繡香,她就翻了翻身,瞪著兩隻又紅又腫的眼睛向四下看了看,驀然她就坐起身來,低聲說:「我正要問你呢!你在祝家住著挺好,我又不是沒給你留下錢,你跟祝家的人又都挺熟和。若是你不願意在那兒住,也應當回桃峪你自己的家裡去,何必回來給我丟這個人?你以為別人不知道你是跟我走的嗎?恐怕現在連錢媽她們全都知道了!」她又瞪著眼悄聲問:「我的那隻首飾匣你帶回來了沒有?現在你擱在哪兒啦?擱的地方穩妥嗎?」

  繡香的臉上立時現出來驚慌的神色,眼淚就簌簌地流了下來,她嚅嚅地說:「我就是為這件事兒,才趕緊回來的,要不然沒有小姐的話,我也絕不敢離開祝家,現在我還得在那兒住著呢!自你走後,祝大哥他們還是天天找雪虎,可是怎麼找也找不著!」

  玉嬌龍嘆氣說:「一隻貓,丟了也就丟了,現在我也不想要啦!就是那隻首飾匣,難道你沒帶回來嗎?現在還在祝家的炕洞裡擱著嗎?」繡香說:「我帶回來啦!可是,初三的那一天,柳河村的祝家去了一個人,就是跟你比過劍的那個有三綹黑鬍子的人。」

  玉嬌龍一聽,立時變了色,急忙問:「哪一個?是李慕白嗎?」繡香說:「是!他自己說是姓李。那人倒是還和氣,他去了就找我,說是沒有別的事,就是跟我要什麼九華全書。我說我不知道,我們小姐走後就留下了衣服跟被褥,沒有留下別的東西。他也沒有怎麼麻煩,就走了,我就沒在意。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請我到她們屋裡去鬥紙牌,我離開屋子的時候,還把屋門鎖得很嚴……」玉嬌龍聽到這裡,就把床連捶了兩下,「咳咳」地急嘆了幾口氣。

  繡香又接著說:「回屋之後。因為門鎖沒出什麼毛病,我就沒介意。那首飾匣不是你教我常拿出來看嗎?我想一定還在炕洞裡,絕沒有錯。我就把屋門頂得很嚴,還有招弟陪著我睡。我因為心裡掛念著你,那一夜還沒怎麼閤眼……」

  玉嬌龍更發急說:「你就快說吧!是匣子裡的書丟了不是?」繡香啜泣著點頭說:「在那個時候,首飾匣早就丟了!第二天一清早,姓李的又到祝家去拍門,他就拿著您的那首飾匣,可是已然給啟開了。他說昨天他把首飾匣取去了,但匣裡的首飾他一點兒也沒動,以後若發現短少了,他還可以賠,可是匣子裡有幾本書,那本來是他的,他已收回去了。又聽他說,小姐您已經回到了北京,又在魯家當了少奶奶了,別的話都沒說,他就走了。

  「祝大哥祝二哥本來要揪住他不依,可是我們怕他有點兒來歷,又因為知道他的本領大,就沒敢惹他。後來祝老頭兒覺著我在他家裡住長了不合適,就勸我回來。我也想,得把書給人拿了去的事情告訴你,我就叫祝老頭兒雇了車把我送回來啦!祝老頭現在還在邱府沒走,他也是想見見您,交代交代在他家丟了東西的事。

  「昨兒我在邱府,就見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爺去了,像位貴客似的。大概依著邱小侯爺,還不叫我回這宅裡,說是怕再出什麼麻煩。邱少奶奶又囑咐我,那丟書的事兒,只要您不問,就暫且別提。可是我想,小姐您雖然因為太太死了,也顧不得這件事啦,可是,書是教我給弄丟了的,我哪敢不告訴您呢!」

  繡香說這些話的時候,聲音是又低又慢,她以為立時就會有嚴重的責罰降在頭上,但玉嬌龍只是又重複地問了一句:「書是全丟了嗎?匣子裡一本也沒有了嗎?」繡香用孝衣的衣襟擦著眼睛,悲聲說:「全丟了!就剩了四副鐲子、六副耳墜、十個戒指……」

  玉嬌龍卻擺手說:「不必細說啦,那點兒首飾我也不要了,我全都賞給你啦。我問你,除了李慕白,還有人去找過你沒有?你沒見著有一個姓羅的嗎?」繡香發著呆,搖頭說:「沒有啊!」玉嬌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,只說了聲:「你服侍我睡吧!」

  繡香遂趕緊替小姐脫去了孝衣,脫去了鞋。玉嬌龍卻不解內衣,就頹然地往床上一躺。繡香把藍色的緞被為她蓋好,又把她頭下的枕頭墊高了一些,在昏暗的燭光之下,就見玉嬌龍已不流淚,只雙目緊閉,如同死去了一般。看著小姐那樣一個生龍活虎的人,如今竟成了這樣,繡香倒不禁有些害怕,她便輕輕地將幔帳掩上,然後持著燈到套間去睡。這時窗外棚下還有燈光,有守靈的人在那裡按著時候燒紙,四下卻寂靜無聲。

  這一夜過去了,便是出殯的日子,宅裡的人全都特別忙碌。門外的槓夫是很早就來了,土坡下一片嘈雜之聲,這聲音都傳到了最深的院落裡。和尚、尼姑、道士、番僧,也都到來誦經,不過他們今天誦的經聽著卻很匆急,彷彿是催著靈柩快點兒走似的。親友們也來了不少,也都像是坐立不安似的。

  待了一會兒,玉宅全家男女老幼,衣冠似雪,圍住了棺材,一齊號啕大哭,連僕人都落眼淚。那玉大人叫一個僕人攙扶著,也到靈前頓了頓腳,又大聲喊著:「快些吧!快叫人進來把棺材抬走,要哭你們到廟裡再哭去!讓我耳根清靜點兒,叫我眼前也……也換換別的東西,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!咳!家門不幸啊!」又一頓腳,幾乎把靈臺的浮板踏斷,這位老將軍戎馬一生,威嚴顯赫,向來沒有這樣過。他頓了頓腳,便雙淚直垂,淚水都流到了蒼白的鬍子上,跟個小孩子一樣地哭。親友們趕緊上前勸慰,寶恩、寶澤全身重孝跪在靈前,幾乎哭昏了過去,倒沒人顧得來勸他們了。

  玉嬌龍獨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裡,只有繡香在旁。聽到外邊的哭聲、嚷聲,和雜亂的勸慰聲,她的臉色便一陣陣地發白,白得簡直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般顏色。這些日子她都是以淚洗面,但如今她的眼眶裡卻連一滴淚水也沒有了。

  少時外面的聲音都停止了,反現出一種肅穆、悽慘氣氛。槓夫走進院來,用紅繩子綑上棺材,慢慢地往外去抬,槓夫頭兒敲打著清脆的響尺,眾人都隨著棺材往外去走。僕婦也來請玉嬌龍,說:「姑奶奶!您請出門上車吧!」嬌龍卻連眼皮都不抬。於是繡香便上前去攙扶起她來,慢慢地往前院去走。還沒有走到門外,就聽外面哭聲一片,真能將鐵石之心全都震碎。玉嬌龍忽然一聲悲哽,雙肩發顫,繡香趕緊把一塊新的白絨手絹遞給她,玉嬌龍就用此掩住了面。

  此時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了槓上,上罩以文采斑駁、驤龍起鳳、奇偉瑰麗的棺罩,六十四名槓夫換班抬著,就彷彿抬起了一座建築宏偉的大亭子似的。前面是全份的儀仗,開道的是鑼、旗、牌、傘、扇,金瓜、鉞斧、朝天鐙,鷹、狗、駱駝、纏馬、單鉤、影亭、小轎,松獅、松鶴、松亭,還有許多紙紮,其後就是敲打著各項樂器的僧道了。

  送喪的人很多,都是些貴官、顯宦,京城中的名公子、闊差官,靈柩前面步行的兩位孝子又都是知府,更為人所稱讚。在靈柩的後面就是送喪的女眷,都坐著騾車,一共三十多輛,魚貫著走,前面的幾輛都蒙著素白的車圍,其中有一輛就是姑奶奶玉嬌龍乘坐的。

  這支大出喪的隊伍直佔滿了一條大街,前面的開道鑼已走出了德勝門,後邊的靈柩跟玉嬌龍的白車才慢慢地離開大門不遠。路兩旁已是人山人海,看熱鬧的萬頭攢動,比上次這裡的小姐出閣時可又熱鬧得多了,因為那時玉嬌龍還沒有如今這麼大的名氣,如今真有由十里地之外趕到這兒來看熱鬧的,大家想看一看的還是玉嬌龍。

  然而玉嬌龍只是在走出大門之時,一手掩面,一手被繡香攙扶,只是神龍似地一閃,便進車裡去了。給人的印象只是她那身雪白的纖纖俏影,她那絕世的容貌,眾人卻沒有眼福。然而大家卻仍蠕動地跟著,有的人還擔心今天再跳出一條莽漢來,再拿弩箭射白車,可是直到了德勝門外廣緣寺,一路上幸是平靜無事。

  這廣緣寺的面積頗大,是一處有名的禪林。但在其東,土阜隆然,上有棗樹叢生,鴉群飛噪,那就是遼金的城垣遺跡,俗名為土城。去歲劉泰保、蔡湘妹初會碧眼狐狸,玉嬌龍鏢傷蔡九,便是在這裡,這裡是他們昔日的戰場,是玉嬌龍初露鋒芒,惹下後來種種的爭鬥、糾紛、苦難的所在。玉嬌龍在廟前下車之時,一眼就望見了此處,不禁感慨萬端,勃勃的雄心便又自心底翻起,心想:我真就這樣一輩子了嗎?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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