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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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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嬌龍披上了聶八太爺的油布衣裳,又重新跳進牆去,就蹲在園中的蔬菜地裡,雨從她的頭上直往下流,泥水都沒過了她的腳。她仔細地向前院聽了半天,見並沒有什麼太嘈雜的聲音,她就又躥上了正殿。只見西殿東殿都有人站著,電光閃耀之下,她看出來像是官人和鏢頭的樣子,因為賊人絕無此膽。 玉嬌龍飄然躍下,如一股輕煙似地直鑽進了東配殿,她是想去告訴那官眷:「你們不要怕!我是俠客龍錦春,特來救你們!」可是外屋並沒有人,只是桌上有盞佛燈,裡間有杏黃緞門簾隔著。外屋雖無人,裡間卻有人在說話,玉嬌龍不敢貿然進去,她摘下草帽,連油布衣裳一起挾在臂下,另一隻臂挾著青冥劍,就如一隻貓似地躥到了佛桌底下。前面有桌簾擋著,她便在桌子底下低著頭蹲伏,觀看動靜。 少時門一開,進來了四隻水淋淋的靴子。是兩個官人站在這裡。一人隔著門簾向裡回道:「回稟大人!賊已被打走了。捉住了兩個,身上都受著很重的鏢傷,一個快死了,一個是咬定了牙關不說話!」裡屋的大人就回答說:「那麼,先把他們押在前院吧!明天再交衙門。好好看守,叫兩個鏢頭不要離開這院!」官人答應了一聲:「是!」靴子一齊轉過來,輕輕地又往屋外去了。 此時佛桌底下的玉嬌龍卻極為驚愕,因為她聽著裡屋那位大人的語聲兒,好像十分地廝熟。她雖然覺著那兩個鏢頭一刀一槍都沒有費力;憑白地邀功固然可笑,但自己可也不敢貿然進屋去現出俠客的身分了,她暗想:「這官人大概還是個京官,也許與我家有親故的關係,在北京時我跟這人見過面?」 此時又聽屋中有婦人和孩子們說話,她趕緊掀開一角桌簾,側耳向裡屋靜聽。裡屋的杏黃緞子門簾飄動著,傳出廝熟的婦女之聲,是嘆著氣說:「盼望明天雨住了吧!快些過了河,到了北京,這顆心就放下了!母親的病也不知怎麼樣?她龍姑姑多麼明白的人,料想她不能夠不回來!」玉嬌龍覺得頭髮都悚然豎起,這聲音她聽出來了,正是她的長嫂!哎呀,母親原來是病了!她不禁淒然落淚。 忽然門又響了,她趕緊放下桌簾,就見由外邊又進來一個穿便鞋的人,到簾子前向裡面說:「回事!請大少爺、大少奶奶、姑娘、少爺都別驚!剛才是有俠客暗中把賊人打走的,因為那兩個鏢頭都不會使鏢,可是捉住的賊人都是受了鏢傷的。口供也問出來了,他們說,他們就是附近住的人,他們的首領是叫什麼聶八太爺,平日專幹這些勾當。今天還有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強盜幫助他們,那個人大概是跑啦!」這聲兒更熟,是隨侍玉大少爺的連喜,他是在新疆生長大的,玉嬌龍出嫁的時候他還正在宅裡幫忙呢! 玉嬌龍暗中擦著淚,連大氣兒也不敢出,只聽屋裡她的長兄,現任鳳陽知府的寶恩說:「好啦!知道了……」語氣頓了一頓,他又隔著簾縫悄聲說:「可以問問本廟的住持,那個聶八太爺平日是個怎樣的人?在本地有多大的聲勢?如若……他們是本地人,別為這事叫他們跟這廟結仇;如若確實是因窮為盜的小賊,釋放了也可以。你問朱班頭要主意吧!斟酌著辦,不必再來問我了!」連喜應了一聲,轉身出去了。 屋裡的寶恩又嘆息一聲,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:「我倒願意真如人所傳言,龍妹妹真有那份本事!各地的盜賊也太多了,應當有些遊俠出來……咳!」 玉嬌龍真想要躥出桌去與兄嫂相見,但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,能見誰呢?自己過去所做的事雖然能博得哥哥的同情,但是他又有什麼辦法,可以解去自己所有的困難,而使自己能回到家裡仍然去當小姐呢?她暗暗地在啜泣著,心說:「也不知母親現在是患了什麼重病?不過一定是與自己的事情有關了,可憐的母親,誰叫你生下這個不成材的女兒呢?」她索性坐在佛桌底下,悲痛得渾身無力,假使這時有人進來,很容易就能把她抓獲,但是幸虧沒有人進來,只有窗外的雨水和她的淚水一起在流。 過了多時,有個僕婦自裡間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,她先把屋門關嚴,然後就在外間佛桌旁舖了兩個蒲團,她在上面半坐半臥著,離玉嬌龍不遠。她若是一扭頭,若是她的目光敏銳,便可以發現佛桌下有人,可是待了一會兒,她就打著鼾聲睡去了。 玉嬌龍已看出這座廟的客堂一定不多,長兄寶恩必是趕著赴京省視母病,被河水所阻,暫住在這荒僻的寺宇之中,也確實是無法。她心中思忖了一會兒,便放下了手中的劍和草帽、油布衣服等物,慢慢地鑽了出來。她站起了身,貼著簾縫聽了半天,只聽見一片輕微的鼾聲,她便慢慢地走進了屋裡。 忽然窗外閃電一照,她疾忙伏身,就看見一張雲床上並臥著兄嫂和侄女侄兒一共四口,地下是箱子包袱。她順勢把手探到一隻包袱裡摸了摸,摸著是衣服和靴子,她就提起來輕輕地拿到了外屋,用那件油布衣裳裹好。然後她又輕輕地進來,在床旁靜靜地站立著。 電光在窗外又一閃,她就蹲下身來,把手撫在她侄女的頭髮上,輕輕地搖動了一下:那小孩子喘了口氣,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間,玉嬌龍就趴在她耳朵邊說:「不要怕,我是你龍姑姑!」小孩子當時就驚叫了聲:「龍姑姑!」聲音很高。玉嬌龍趕緊出了屋,拿起包袱、寶劍、草帽,就匆匆開了屋門向外走。 就聽裡屋在說:「什麼事兒?蕙子!好孩子!你說夢話了?」「不是!是龍姑姑來啦!真的來啦!」「怎麼?屋門響?是妹妹來了嗎?你的事別發愁,進來吧!我已想到是你來救我!」「龍姑姑!」兩個孩子一齊喊著,燈也驟然亮了。 玉嬌龍流著淚飛身上了房,她心痛得站立了一會兒,然後一咬牙,又如飛煙飄雲,倏忽間就走了。但她並沒有離開這座廟,在閃電之下她四下尋找,就找著了寄存馬匹車輛的一個院落,裡面有黑兀兀的兩間小屋,車夫們大概就在那裡睡覺。藉著閃電見馬棚下繫有十餘匹官馬,她知道這些馬多半都是「伊犁馬」,因為她的長兄雖然是個文官,可也平生酷愛騎射。她找了一匹較為矯健的,解了下來,就開了那後門走出。身後倒沒有什麼動靜,她便將包袱和寶劍全都繫在馬上,騎上去著泥水走去。 雨是微了一些了,她一直走進了遠遠的那片樹林,林很深,剛才賊人所繫的那幾匹馬都已沒有了,她就試探著往裡去走。走了一會兒,她就下了馬,將馬繫在了一棵樹上,然後由泥中拔出腿來,蹬著馬背爬上了這顆大樹,她找了個枝杈將身躺下,用草帽覆住了臉。雨水淋著她的全身,她覺得十分寒冷,但是她太疲乏了,在此就不知不覺地睡去。 次日,玉嬌龍被鳥叫聲吵醒,睜眼一掀草帽,草帽就掉在樹下了。林中煙霧瀰漫,葉間仍垂滴著宿雨,身上落了許多樹葉。她舒了舒身子,便又蹬著馬背下來,地上的泥水很深,群鳥驚噪。她走出樹林一看,雨雖已住,天尚未晴,南邊遠遠的一抹紅牆,被雨水沖洗得很嬌豔。北邊不遠就是一條茫茫的大河,河中有幾隻很大的船,船上有許多車馬,往北岸渡去了。玉嬌龍不由得叫道:「哎呀!他們已經走了!」 她趕緊回到林中,將馬背上的包袱打開,見其中是兩身官服,三身便服,兩雙靴子,都是她大哥的。她就想:我的身量跟我大哥高矮差不太多,穿上他的衣裳也許合適。於是她就坐在馬背上,將自己身上的又濕又髒的衣裳脫下,換上了她大哥的一身便服,是一件藏青紡綢的大褂,外罩青緞馬褂,裡面可沒有什麼襯衣,下面是寶藍洋縐褲子。 這身衣裳雖然不算很長,可是肥大得很。一試那雙靴子,可是太大了,她就將一身官服用劍割碎,在腳上裹了許多綢緞的條子,這才蹬上靴子。然後她將包袱在馬背上綁好,把寶劍藏在包袱底下,就解開了馬,走出樹林。再向河那邊望去,只見她大哥的那些車馬已然全都渡過去了。 玉嬌龍飛馬來到河邊,點手招喚渡船。那使擺渡的一看玉嬌龍穿的這身衣裳,又是官靴,以為她是丟在後邊的官人,跟前面那幾輛官車是一起的,那人便把船攏了岸,叫她連馬上了船,就篙聲波影地渡到了北岸。也沒跟她要錢。 一登上岸,她就上了馬,因見前面的官車走出不遠,所以她並不急急地去追,反按住了馬,就在後面暗暗地跟隨,總不離遠,可也不挨近。前面的官車在路上停住了打尖,她就也駐馬用飯,但絕不在一處。前面的官車到晚間投入了店房了,她也必要跟隨混入,可是覓單間,不使人注意到她的形蹤。深夜裡她又提劍出屋,在長兄嫂的行臺附近巡邏。 如此連行數日,這天中午時候,眼前就看見了巍巍然的京城,玉嬌龍不由得一陣心痛。看見哥哥的官車一直趕往城裡去了,她便黯然地先在關廂中找了一個小店,將馬寄存,並挨延著時間。好容易盼到天色快要黑了,她這才潛身混進了城門。此時滿天紫霞,城樓上鴉群亂噪,大街上人往車來,還是那般熱鬧,她卻心情惆悵,愴然欲哭!離京才一月,但竟如同經過了幾十年。 玉嬌龍來到京城的第一個去處,就是到西河沿的一個小門前。她先去敲門,連敲了幾下,才聽到裡面有婦人的聲音,道:「喂!喂!找誰呀?」玉嬌龍隔著門縫悄聲說:「是我!你快開門!」裡邊說:「你是誰呀?你有名姓沒有?我男人沒在家,院子裡就是我一個,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呀。我就給你開門?」 玉嬌龍就在外面說:「魏三嫂你快開門!我姓龍,上月我是從你們這兒走的,我現在是來拿衣裳啦!」裡面一聽半天沒人言語,也沒有動靜。玉嬌龍把門又敲了兩下,紅臉魏三的老婆才把門開開。 玉嬌龍跳進院,隨手把門關上,就往屋裡直走。到了屋裡,那婦人隨著進來,把嘴一撇,笑著問說:「你怎麼又回來啦?跑了一趟哪兒呀?」玉嬌龍坐在炕頭,劍就放在身邊,她喘了喘氣,問說:「你男人怎麼沒在家?」婦人說:「這些日晚上他都不在家,天天到鏢店去賭錢,把我的褲子都快輸出去了。」 玉嬌龍又問說:「北京城近日沒有什麼事兒嗎?」婦人說:「事兒可是天天有,這麼多少萬萬人,爭名圖利,好酒尋花,哭的笑的,誰家誰人沒有點事兒?」說著給玉嬌龍斟過一碗茶來。 玉嬌龍說:「我問的是城裡現在有什麼新奇的事兒沒有?」婦人說:「新奇的事兒這些日子可少了,就是順天府丞魯翰林娶的那位奶奶,到現在還是不能夠出屋見人,聽說是衝撞了狐狸精。還有……讓我來想一想……」 這婦人很健壯,她倚著一隻立櫃,拿手摳了摳頭髮,又說:「再沒有什麼事兒了!我男的不常回家,我又不出門,前門城樓子要是塌了的話我也不知道!」她露出黑牙笑了笑,又說:「到底怎麼樣?外頭的買賣好做不好做?我男的現在連賭帶花,在外掏了許多虧空,昨天他又手癢了,想要到外邊混混去,咱們搭伙好不好?」 玉嬌龍緊皺著眉,搖頭說:「你們不知道!我跟你們不是一類的人。我的馬在城外店裡,我在那兒住著不便,想在你這兒借住兩天。這兩天不要叫你男人回來,今天,明天,後天我就走了。」婦人說:「這不算什麼的,全是朋友,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啦。別說你只在這兒暫住,就是住個兩月半年,準保吃喝一頓也不能缺。我男人,紅臉魏三那個忘八蛋,他更樂啦,他在鏢店裡一住,更沒有管主啦!」 玉嬌龍點點頭,隨長嘆了口氣。婦人又問說:「你吃了晚飯沒有?可別客氣!」玉嬌龍搖頭說:「我沒吃飯,可是我也不想吃!」說著她就打了個呵欠。這些日所遇到的是些驚險、爭鬥、勞碌的事,所以她現在就如同是一個自戰場歸來的勇士,雖然心猶有餘,猶可以振作,但力氣是有點不足了。她恨不得即時就睡一覺才好,但隔城宅中就臥著病重的母親,自己哪能睡得著覺?只盼這時天再黑些,更鑼再多多敲幾下才好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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