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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他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很遠,後面的人才不追了,他這才慢慢地走。胸前的傷痛,身體的疲倦,他並不在意,他只是懊惱,因為自己的武藝,最好是一刀一槍,或是角武比力,他完全不要以巧勝人。可是今天遇見的那條黑影,卻神出鬼沒,不知使的是哪一家的拳法。又加上劉泰保那冷不防就打來的流星錘,劉泰保女人的飛鏢,真令他難防難擋,他的肝肺都要氣炸了!

  古城中這窄小的胡同,他真覺得行不開,他在沙漠裡、草原上,是蓋世無敵的好漢,然而在京城中,他卻要受一般小輩的欺侮。羅小虎忿忿地走到了南城,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爬過了城牆,就回到了西珠市口。

  他住的這家店房,樓上樓下已全都沒有了燈光,他跳牆進內,也無人覺得,他就摸著了樓梯向上去走。不想走到了樓上,忽見眼前又有一條黑影走來,要從他的懷中奪他的寶刀。他趕緊一手護住胸,一拳打去。那人閃開,又來了一個掃堂腿,掃著了,可是羅小虎並沒被掃倒。

  羅小虎憤怒極了,反身去撲,並問:「你是誰?」黑影仍不答。羅小虎拳飛腳起,那黑影也舞拳相敵,但那個人卻不如羅小虎的力大。他們在樓上這樣咕咚咕咚地一陣亂打,各屋中的客人就全都驚醒了,有人嚷嚷著問:「什麼事兒?」羅小虎就說:「有賊!」同時拳腳不停。那黑影一轉身跳上了樓欄杆,一跳而下,羅小虎還要下樓去追,卻聽下面一聲冷笑,黑影兒就不見了。

  此時各屋中都點上了燈,羅小虎偷偷溜回自己的屋內,就趕緊掩上了門。往床上一躺。就聽外邊吵吵嚷嚷地,腳步踏得樓板咕咚咕咚地亂響,店家也彷彿被驚醒了。羅小虎胸口上的鏢傷十分疼痛,脖子也發酸,一口怒氣頂在心裡出不來,他這時簡直痛恨一切的人。他暗自尋思:「那條短小的黑影兒實在可恨,不知他是誰?不知他為什麼偏來和我作對,由東城追我到南城來?而且他知道我住在這裡,以後這東西一定要時時跟我為難,妨礙著我的事,我怎樣將他翦除了才好?」

  當夜羅小虎的心中既亂,傷處又痛,所以也沒有怎麼睡,到天明時才迷迷糊糊地入了夢境。直睡到過午,外面有人咚咚地亂捶門,羅小虎這才忍著傷痛起來,將門開了,就見門外是他帶來的那兩個嘍囉花臉獾與沙漠鼠。這兩人見他們的「老爺」到這時還沒有起來,心裡就很疑惑,如今一開門,見「老爺」是兩腳污泥、滿胸血跡,他們就大吃了一驚。

  二人急忙進屋,隨手把門緊緊地掩上,沙漠鼠就悄聲問說:「怎麼了?老爺!」羅小虎瞪眼說:「少問!」他低頭看看,胸前的血跡實在不少,無怪乎痛。又掏出自己寫的那封信,就見也被血跡浸紅了一半,他一氣就嗤嗤地撕扯了,花臉獾、沙漠鼠全都直瞪著兩眼發怔。

  羅小虎一邊換衣褲和襪子,一邊又吩咐說:「快出去給我買刀創藥,再買一口扑刀來!」沙漠鼠答應了一聲,轉身就走。花臉獾又把屋門緊緊關上,然後走近前來,悄聲問說:「昨天夜裡的事兒?」羅小虎擺擺手,不叫他多問,只說:「你們要防備一點兒,現在有許多人都在暗中要害咱們!」

  花臉獾壓著聲音說:「今天外邊可都傳開了。說東城鐵掌德嘯峰家昨晚去了賊人,驚了他家的少奶奶,傷了他家少爺。」

  羅小虎一聽,便不禁驚愕。因為德嘯峰是個很有名的人,自己向來很景慕他,不想自己昨晚去的那人家,就是德嘯峰的家,還誤傷了他的兒子,實在是太不應該。他心中一懊煩,就又躺在了床上。花臉獾又說:「今天內外城都很嚴,茶館酒店全有衙門的探子。咱們這兩天,還是別出門才好。」羅小虎便點了點頭,接著又嘆氣。花臉獾就將羅小虎脫下來的那染著血的衣裳藏在床底下,把那口寶刀也壓在褥下。

  這時外面又有人捶門,羅小虎趕緊坐起身來。花臉獾便向他擺手。請他先躺下,並拉過棉被蓋在他身上,又將地上扔著的兩隻泥襪子也踢到床下,這才去開門。就見外邊站的卻是沙漠鼠和那在本店住的小道士,那小道士背著藥匣子,迷嘻地笑著。羅小虎卻不禁吃了一驚,臉色也變了。沙漠鼠便走近前來,悄聲說:「這位道爺,他有好藥,專能治刀傷,他在江南給許多人治過。」

  羅小虎瞪著小道士,突然問說:「你行走江湖有多少年了?」小道士把藥匣放在一個板櫈上,往近走了走,說:「至少也有十年了,我們是世世走江湖賣藥,我匣子裡的藥都是祖傳的祕方。」羅小虎瞪大了眼睛說:「你倒不會武藝?」

  小道士猴子仍迷嘻笑著,搖頭說:「我沒學過那些,我做生意的人,也用不著武藝。可是我常給會武藝的人治病,江湖上一些有名的俠客、鏢頭、山大王,他們受了傷,都請我去治過。我的補鐵平金散、生龍活虎膏,都是四遠馳名!」

  花臉獾把屋門關好,羅小虎就自己掀開了被子,露出了血肉模糊的鏢傷。小道士打開了他那藥箱,取出來兩貼膏藥和一包面子藥。羅小虎又問說:「你行走江湖,你可曉得江湖間誰的武藝最高?誰的名氣最大?」

  小道士說:「若論武藝,誰也超不過江南鶴、李慕白、猴兒手,老小三輩!」

  羅小虎笑道:「猴兒手是個什麼人?我還沒有聽人說過,大概人物不會出色,武藝不會高強吧?」小道士說:「哈哈!你是不知道,猴兒手的名頭可大極了!他是鳳陽府譚二員外的少爺,李慕白的大弟子,誰比得了?」

  羅小虎笑了笑,又問:「你可知道有一位高朗秋?」小道士搖頭說:「沒聽說!」羅小虎又問:「你可去過武當山?」小道士點頭說:「去過,那山上道士們的武藝是一代不如一代了。」羅小虎又說:「你可知道新疆有個半天雲羅小虎?」小道士卻搖頭。

  小道士點上了半截蠟燭,烤化了兩貼膏藥,就往膏藥上灑那面子藥。羅小虎又問說:「你可知道有個楊小豹?」小道士說:「三年前江湖聞名的單刀小太歲楊豹,我倒是曉得,他偷盜了宮中四十幾顆珍珠,後來死在保定府。可是沒聽說過什麼楊小豹!」

  羅小虎吃了一驚,立時心中湧上來一陣悲哀,他又瞪著眼趕緊問說:「楊豹死後,他家中還有什麼人?」小道士拿著膏藥說:「昨天新出事的鐵掌德五爺家的兒媳婦楊麗芳,那就是楊豹的胞妹!」羅小虎一聽便怔了。

  小道士把兩貼滾熱的膏藥向羅小虎胸前的傷處用力一按,他立時哎呀一聲,昏暈了過去,把小道士嚇了一跳。花臉獾和沙漠鼠趕緊過來喚救他們的「老爺」,小道士卻驚訝地說:「怎麼,他的身體是這麼虛?連一貼膏藥都禁不住?」

  花臉獾要去找草紙好點著了熏救,沙漠鼠連聲叫著:「老爺!老爺!羅老爺!」道士也嚇得直發怔。忽然羅小虎甦醒過來了,他急急地擺手,驅這些人全都出去,他卻在這裡不禁痛哭,偌大英雄竟如同個女子一般地嗚嗚啜泣。從此,他也不出屋子了,飯吃得很少,酒也不再喝,更聽不見他再唱那「我名曰虎弟曰豹,尚有英芳是女兒」的悲歌。同時也不知那小道士給他貼的什麼膏藥,傷不但不好,反倒腫起來了。

  過了三四日,這三四日內外邊的風聲很緊,都說京城藏著大盜,內城提督衙門、外城御史衙門,都正在飭派官人到各處尋查形跡可疑的人。並聽說一朵蓮花劉泰保、神槍楊健堂、五爪鷹孫正禮等人。現在日夜在街上亂轉,必要捉獲殺傷德大少爺的那個賊而甘心。

  除了沙漠鼠還時常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,臉上有刀疤的花臉獾簡直不敢出門,他成天跟小道士在一起賭錢,「老爺」給他的銀子已被小道士贏去了很多。這小道士不僅會賭錢,並且江湖的見聞極廣,但他們到底也猜不透這小道士是個何許人。

  在樓上的羅小虎雖然身負重傷,而且心灰意懶,可是他時時謹慎地防守著他那柄帶環子的寶刀。他知道有人正惦記著他的這口寶刀,而且那個人大概就住在這裡,因為每夜他都覺得屋外有響動,只是那個人不能得手。他疑惑那小道士是個綠林中人,但是細瞧可又不像,叫沙漠鼠、花臉獾他們去探查,也是一點兒可疑的痕跡也探不出來。

  天是漸漸暖了,但羅小虎的傷換了兩貼膏藥卻更加重了。這天不過是晚間二更天的時候,突然有一個人走進了他的屋中。他這屋中的桌子上還正燃著明晃晃的燈燭,羅小虎聽見了腳步聲,就趕緊忍著痛翻過身來,同時按住了褥子,因為褥子下面就是他的那口寶刀。他瞪大了眼,看見床前站著一個青緞衣青緞小帽的少年男子,細條身子,俊俏的臉龐。再細一看,啊呀!那原來不是個男子,卻是他的情人玉嬌龍!他便說:「啊!你這時才來?」

  玉嬌龍卻向他擺手,俊俏的臉上如舖著一層秋霜,沒有一點兒溫暖,也沒有一點兒柔媚。她又走近一步,便低著頭嚴厲地向他質問,聲音極小,說:「你住在北京是什麼用意?為什麼這些日你都不走?你到德家做出的那是什麼事兒?你可知道,那楊麗芳就是你的胞妹呀,你殺死的那德文雄就是你的妹夫!你簡直是強盜,我當初真是錯認了你!」

  羅小虎心痛得如刀割一般,他翻身坐起來就要爭辯。玉嬌龍不容他說話,又往下忿忿地說:「你在這裡再住幾天,一定要事發被捕!我現在也無法救你,我自救尚且不暇。我等了你三年,希望你有個出身,沒想到全成了泡影,你反倒日趨下流。我的父母已將我許配了現在順天府丞魯翰林,我無法違背,我今天來就為的是把這些話告訴你,是怪你自己不長進,非我無情!」

  羅小虎張著手急叫道:「嬌龍!」玉嬌龍卻連看也不看,就翩然出了屋,羅小虎又悲哀地叫著:「嬌龍!賢妹!」

  玉嬌龍已走出去了幾步,忽又頓住了腳轉身,似乎是還要再回屋去說什麼。這時驀然有一人從她的身後撲來。她疾忙回身閃開,但這個人如同是個猴子似的,很短小,舞著雙手又向她撲來。玉嬌龍飛快地閃避,同時拳飛腳起,就把這人一腳踢倒。

  這人一滾身站了起來,玉嬌龍追過去又是一腳,就把這人踹得咕碌碌地滾下了樓梯。玉嬌龍不敢在此多留,便從欄杆上一跳,跳到了樓下。那猴子似的人卻爬起來又一躥,倒把玉嬌龍頭上的青絹帽打落在地下。玉嬌龍憤憤地一掌打去,打得那人又後退了兩步,玉嬌龍便向外急走。

  此時櫃房中已跑出幾個人來,但玉嬌龍卻已走到門外。可是她才一出門,不防門前正站著兩個人,一個人手中點著了松香的火摺子一晃,玉嬌龍的眼前就起了一片火光,她趕緊去閃開。這拿火摺子的人可也嚇了一大跳,驚愕地說:「哎呀!原來是她呀!這些日子我劉泰保做夢也沒想到是她呀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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