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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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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日之後,這天是正月二十九,北京人說:「節也過了,年也跑了。」這月是「小建」,明天二月初一,後天就「龍抬頭」了。花園大院住的那位劉太太蔡湘妹,雖然拖著一條被箭射傷的腿,可是痛痛快快、高高興興、風風光光地過了這個新年與燈節。 她跟得祿的老太太、得祿嫂,還有李家的二嫂子、張家的三嬸子、馬家大姑娘,連鬥了二十多天的「梭胡」;贏了好些錢,比她走軟繩賣藝掙的錢還多。同時她的當家的一朵蓮花劉泰保在外面賭錢也贏了不少。她真快樂,買了張「胖小子摸魚」的年畫貼在屋裡,她希望今年自己能生這麼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小子。她也不想搬家了,而且得祿的老太太現在跟她很好,還要認她做乾女兒呢! 可是這一天──這天的前一天晚上,她丈夫劉泰保瞧著她的腿完全好俐落了,現在要給她一條軟繩,她照舊能跳「八仙慶壽」,遂就說: 「我說,喂!咱們明兒該幹正經的啦!明天買點兒禮,先到鼓樓西看看玉小姐去,年前她不是說,以後你可以常常到她宅裡去玩嗎?那咱們就索性藉此拉攏拉攏她。我也不是想巴結玉宅,好在提督衙門找差事,那一箭之仇,咱們也可以不報,只是,爸爸死在土城的事咱們可別忘啦! 「跟她宅裡走熟活了,先打探打探碧眼狐狸的底細,那小狐狸到底是誰?自然,就是小狐狸跟咱們走個頭碰頭,咱們也是犯不上動手自討苦吃,可是,鬥雖鬥不了他,我劉泰保還會用智賺,萬一這寶押對啦,小狐狸落了網,把咱們去年丟的那些臉掙回來是真的!你說怎麼樣?明天你辛苦一趟。把小狐狸捉住了,咱們威鎮九城,你看那時候得有多少鏢店請我去幫忙?得有多少宅門請我去教拳?等到五月節叫你穿上繡花裙子,櫻桃、桑葚、棕子,咱們成筐整簍地買!」 蔡湘妹說:「你當是我跟了你淨圖吃穿啦?得啦,別說啦,明兒我去就是啦!你當是只有你記著,我把我爸爸死的事情就忘啦?」說著便拿新綢子的手絹蘸蘸眼淚。 次日,二十九,上午劉泰保就到街上買來了禮物,是兩斤福壽餅、一蒲包兒龍井茶葉、一簍福橘、半斤蜜棗。下午,蔡湘妹搽好了脂粉,梳了一個巧妙的盤龍髻,戴上鮮紅的綾絹花、鍍金首飾,又換上了花邊紅緞襖,下邊是繡著金鳳凰的紅緞小弓鞋,手上戴著一串鍍金的戒指,胸坎下掛著一條紅綢手絹,還有個平金的紅緞荷包。她對鏡端詳著,又磨煩了多半天。劉泰保從街上挑了一輛新車雇來,他拿著四樣禮物,蔡湘妹就嬝嬝娜娜地走出了街門。 街坊的馬家大姑娘正在門口買花樣兒,她瞧見湘妹就羨慕地笑著問說:「劉二嫂子您出門兒去呀?」蔡湘妹說:「可不是!我到鼓樓西瞧瞧玉宅三小姐去。」 劉泰保說:「快上車吧!」湘妹蹬著車櫈兒上了車,劉泰保也跨上車轅。車簾並不放下,車夫收起了板櫈兒,就趕著騾子走了。不多時就走到了鼓樓,劉泰保就跳下車去,說:「我在這兒等你,你一個人去吧!見了她……」蔡湘妹說:「你就別囑咐我啦!」車便又往西去了。 到了玉宅的高坡兒前,蔡湘妹就叫車停住,她下了車,手提著四件禮物,嬝娜地走上了高坡。玉宅的大門洞裡正坐著四個僕人,其中的一個一眼看見了蔡湘妹,就驚慌慌地向他的同伴說:「來了!那走軟繩的小腳娘兒們可又來了!糟糕,她還提著禮物。」於是四個僕人一齊屁股離開了長板櫈,都直著眼看蔡湘妹。 蔡湘妹走到近前,拿著點兒架子說:「你們給回一聲兒,我姓劉,住在花園大院,我是來看望看望這裡的太太和小姐!」說著,就邁動蓮足進了大門檻。她把禮物要交給僕人,僕人都不敢伸手去接。一個僕人就恭恭敬敬地說:「劉太太,您先在這兒等一等,我們進去問一聲,因為宅裡的太太和小姐全都病著。」 蔡湘妹驚訝地說:「全都病啦?那我更得趕緊進去看看啦!」僕人又把她攔住,說:「您先在這兒等一等吧,我們太太跟小姐因為病,許多日子沒見客啦!我們先進去回稟一聲,然後再請劉太太!」說著,一個僕人趕緊轉身跑到裡院。 蔡湘妹把幾件禮物放在大板櫈上,她就娉婷地站著,跟這裡的三個僕人閒談天。三個僕人全部恭恭敬敬地回答,可是同時都用眼溜看蔡湘妹,都像是有點魂不守舍似的。這時裡邊出來了兩個僕婦和大丫鬟繡香,她們見了蔡湘妹,便一齊請安。 繡香就過來說:「因為太太小姐都受驚得了病,房中供著神,所以來了客全都不能接見。小姐知道劉太太來了,還帶來禮物,就吩咐我們說:『謝謝劉太太了,禮物實在不敢受。』劉太太是坐車來的嗎?要沒坐車,我們這兒派人給您送回去。過些日,小姐的病好了,一定到府上看您去!」 蔡湘妹怔了一怔,便做出不高興的樣子,說:「你們看,我大老遠的來了!」 繡香說:「實在是屋中供著神,不能在屋中讓堂客。因為燈節那天,太太帶著小姐出去看燈,回來天晚了,街上的匪徒又鬧出了點兒亂子,所以娘兒倆全都病了,過了這些日子了。據大夫說,是受了點兒驚邪。」 蔡湘妹發著怔,喘了口氣說:「那麼人我見不著,禮物也不收了?我這禮物可也太薄,不過是為表一表我的心,因為太太小姐都待我不錯。上次要不是小姐親口對我說過,叫我以後有工夫找她來談閒話兒,這回我可不敢來,我也知道,像我這樣兒的,不配登上這高門大府!」 繡香趕緊說:「那倒不是!前幾天我們小姐還問呢,說那位劉太太沒來嗎?腿上受的那一箭也不知好了沒有?倒是很掛念著您的。現在真是因為病,昨天邱宅裡來的少奶奶也沒見著!」 蔡湘妹咬著嘴唇,半天才說:「我也不能愣闖進去,我帶來的這禮物我可不能再帶回去啦!你們告訴小姐,別混疑惑我,今天我是誠意來瞧太太小姐。一點兒別的事也沒有,也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,沒存著好心!」僕婦都笑著說:「劉太太您這是哪兒的話?禮物你既不能帶走,那麼我們就大膽替宅裡收下,回頭再稟報太太小姐吧!」繡香卻用眼瞪著那兩個僕婦。 蔡湘妹沒法子。無論怎樣她今天也見不著玉嬌龍了,她只好轉身往外去走,嘴裡還叨念著說:「我真想不到,今兒我會白來一趟!」兩個僕婦把她送到大門外,都抱歉地說:「真對不起劉太太!等我們小姐病好了,大概她一定去瞧您!」 蔡湘妹也不言語,嬝娜著身子走下高坡,那趕車的趕緊預備下小板櫈。蔡湘妹蹬著板櫈兒上了車,高坡上站著的兩個僕婦都說:「劉太太,謝謝您啦!」蔡湘妹說:「你們告訴小姐,過幾天我再來瞧她!」說著,一低頭就要進車。卻見南邊離著車不遠站著一個人。 這人長得極為魁梧英俊,年有二十餘歲,穿著青緞大袷襖,黑絨坎肩,頭戴一頂鑲金邊兒小帽。這人穿得很闊,兩隻眼可帶著些賊氣,不住地瞧她的頭,望她的腳,蔡湘妹就恨恨地隔著紗窗向外罵道:「兔子眼睛,瞧什麼?沒見過你家祖奶奶?」外面那人聽見了,可是並沒言語。 蔡湘妹自己放下車簾,叫趕車的快些走,可是那人依然跟著,並向趕車的問道:「車裡的嫂子娘家姓什麼?」蔡湘妹氣得趴著窗向外大罵:「兔崽子!你管得著我姓什麼嗎?還問我娘家,兔崽子,瞎了眼!」車窗外的人也生了氣,怒聲說:「你這婆娘別罵人,老爺問你是抬舉你,是喜歡你!」蔡湘妹氣得罵了聲:「混蛋!」掀開車簾就叫趕車的停住。那人卻冷笑了一聲,嘴裡還嘟囔著罵著,就走開了。 這時劉泰保趕緊地跑了過來,見她媳婦抄著趕車的鞭子要下車去打人,他就攔住,問說:「是怎麼回事兒?」蔡湘妹指著說:「就是那個人,那兔崽子,他調戲我,他還問我娘家姓什麼,你說氣人不氣人?」 劉泰保瞪了那人的背影一下,趕車的人就笑著說:「那也許是個瘋子,劉二爺跟太太就別跟他一般見識了!」劉泰保又向他媳婦問說:「你見著玉嬌龍了沒有?」蔡湘妹說:「沒見著嘛!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病著,不見客。說了半天他們才收下咱們的禮,一下玉宅的高坡就遇見了這兔崽子!」 劉泰保把媳婦勸進車裡,叫趕車的快些把車趕走,他卻氣忿忿追上那人。只見那人大踏步地走到鼓樓前,原來這道旁有個臉上有兩塊刀傷的小夥子,正牽著一匹榴紅色的大馬和一匹青馬,在那裡等著他。這魁梧的少年接過來鞭子上了紅馬,又回過頭來看了看。 劉泰保就上前忿忿地問說:「朋友,你先別跑,剛才你跟我媳婦問的是些什麼話?」這人微微地笑說:「我看她頭兒腳兒不難看,才問問她……」 劉泰保當時氣得拍著胸脯,說:「小子!你來到北京也得睜睜眼,一朵蓮花劉二爺的女眷你敢調戲?……小子!」他一聳身要向馬上抓這人,不想沒有抓住。這八蕩馬走開了,身後那臉上有刀傷的小子騎著青馬掠過,順手一皮鞭正抽在劉泰保的脖子上。劉泰保大罵,跑著去追,那兩人卻一齊哈哈大笑,催著馬向南跑去了。 劉泰保本想今年得出出風頭爭爭臉,沒想到第一次上街,媳婦就受了調戲,他又吃了這個虧,他真氣瘋了,頓腳大罵著說:「好小子,反正你們兩人當天逃不出北京城,今天我要搜不著你們的窩處,不鬥鬥你們,太爺就不叫一朵蓮花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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