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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這個姓楊的人一抬頭,立時變得和氣起來,說:「哦,笑齋大爺你在這裡。我聽說有我兩個朋友在樓上受了欺負?」

  楊笑齋擺手說:「老師別急,都不是外人!剛才我也不知道那二位原是老師的朋友,我在這裡飲酒,他們也來此飲酒。因為掌櫃的羅老實跟我相好,所以招待我很是周到,把兩人冷淡了一些,他們就發了脾氣,把羅老實給打了。這時恰巧有我個約好的朋友來到,那位是府衙裡的一位先生,姓高,他看著兩人打一個,他就不平,所以……」

  回頭一看,高朗秋正立在樓梯的上口,他趕緊就給引見,說:「這就是高先生。這位是我的老友,也是我的老師,河南省有名的鏢頭,汝州俠楊公久。」當時高朗秋便向下一拱手。

  楊公久也向上一拱手,他就回身把手中的鋼刀交給了他身後跟來的人,並囑咐他們不要上樓,他就說:「既然都是一家人,那麼,話就好說!」說著,他就咚咚地走上樓去。楊笑齋這時也完全放心了,就向倩姑說:「不要怕了!這位鏢頭與我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。」於是,他又帶著倩姑上了樓。

  楊公久先看了看掌櫃羅老實被打的那樣子,又低頭去看在樓板上橫躺豎臥著的那兩個鏢頭。這二人雖都身子不能轉動,如同得了半身不遂似的,可是還不住潑口大罵,並向楊公久說:「掌櫃的,你得替我們報仇,把那穿長袍的打死!」

  楊公久卻怒斥道:「我替你們報什麼仇?你們背著我來這裡滋事,欺負人家做生意的人,也應當叫你們遇見這位老師傅,替我來管教管教你們!」遂轉身又向高朗秋抱拳,說:「失敬!失敬!想不到兄弟今天在此又遇到一位武當派的老行家。先生跟笑齋大爺是好友,我跟笑齋不但是本家,且是二十多年的交情。既是一家人,就請對我這兩個夥計抬抬手,把他們的穴道弄開了,我好叫他們給你賠罪!」

  高朗秋聽了這話,他倒為了難,因為剛才是一時氣憤,他就按照書上的辦法去點二人,不料真給點倒了,可是要叫他把二人救過來,他可得先回去查書才行。他手中有書的話卻又不能對人去說,就只好板著臉,拱拱手說:「不要緊,我這也不過是跟他們兩人開個玩笑,可是他們兩人把羅老實也打得太重了!兄弟既然打這不平,就得叫他們先躺一會兒,我出去繞個彎兒,少時再來解開他們。」說著,高朗秋就轉身下樓去了。

  他急忙忙地回到家中,到自己住的屋中,由床底下搬出他的一隻木匣,開了鎖,抽出那兩卷啞俠的遺書來。翻閱了半天,才把解救點穴法的著數查出,於是他口裡背誦著,手中比著姿勢,多時才將這段背熟。然後他將書照舊鎖好,才急忙跑回羅家酒樓,只見那兩個鏢頭還在樓板上躺臥著,楊公久卻坐在楊笑齋的對面正在飲酒。

  高朗秋從容不迫地施展剛背熟的那手段,將兩個人解救好了,他又一個一個地扶起,笑著說:「多有得罪!」此時楊公久面上現出怒色,向這兩人一擺手,這兩人又羞又氣,就下樓去了。

  楊笑齋就拉高朗秋也人了座,並敬了一盃酒,笑著說:「朗秋兄,你真是交友不誠,你瞞了我多日!直到今天,我才曉得你不但是一位名士,而且是一位俠客!」

  高朗秋微笑著,楊公久卻緊繃著一張紫紅的臉,說:「兄弟的鏢店是在信陽,不過由此經過。因為沒人引見,也不知老兄是位武當派的老行家,所以欠拜訪。今天,我手下的人在此打人,經你兄管束,我也沒話說。可是剛才我已向你兄懇求了,笑齋大爺又說出我是他的老朋友,無論如何,也應該講些面子,可是你兄竟不顧交情,成心叫他們在此躺了半天。我想這一定是因為兄弟失禮,才為你兄所怪!」

  高朗秋也臉紅了,連忙擺手說:「沒有的話!」楊笑齋也擺著雙手說:「算了!算了!飲酒吧!」楊公久卻搖頭說:「既不是怪兄弟失禮,那一定是覺著我名頭不高,武藝太弱?好啦,我倒要領教領教,明天清早在南門外,我要請武當派的老行家指教指教我,再會!」說畢,拱手站起。

  楊笑齋趕緊追上去拉他,說:「楊老師,你何必?」楊公久卻抖手走去,邁著沉重的腳步下樓去了。

  這裡高朗秋的臉色蒼白,呆呆地不說一句話,楊笑齋就擺手說:「不要緊,他約你明天清晨去比武,你到時不要去,我找他去,給你們說合說合就完了。十年之前他窮困潦倒,多虧我救濟他。我請他到我家裡護院,他在我家裡病了一年多,也是我派人服侍,延醫診治,才把他救了。後來他臨走時,我還送了他三十兩銀子。有這些交情,我想他不會不給我留面子!」

  高朗秋冷笑道:「我怕他做甚?明天爭較起來,還不知鹿死誰手!」楊笑齋擺著雙手說:「不必,不必,咱們全是斯文,不可跟他們那些江湖人鬥氣。再說這楊公久武藝確實不弱,現在有名的俠客江南鶴、紀廣傑,也都與他相識。」

  高朗秋聽了這話,心中越發畏懼。此時那羅老實又叫他的女兒倩姑來給二位老爺侍酒,倩姑又換了一身花衣裳。楊笑齋盃斟美酒,面對佳人,又不禁大發詩興,拈鬚低吟。但高朗秋卻心中亂得很,他就先走了。回到衙門,他在自己的屋中悶坐,心中非常地後悔。覺著今天不該輕露武藝,而且自己根本還沒將那兩卷書看完,明天如何敢去與一個江湖有名的鏢頭比武呢?即或明天有楊笑齋從中解勸,可以解約,但自己的點穴法是從此出名了,以後說不定江南鶴、紀廣傑都要找我來較量,那可怎麼好?

  憂慮了半夜,他便決定離開此地。於是深夜作書兩封:一封信是給楊公久,約他五年之後再為較量;一封是給楊笑齋,卻是幾句辭別的詩。除了將自己比作遊俠,並說自己將往魯東漫遊,另外兩首卻是勸楊笑齋及早納寵,並說:「願彼妹鬢邊絨虎,早降兄家,以為宜男之兆也。」次日天色才明,他就將兩封信交給衙中夫役,命送到楊老爺家裡,他就束裝走去。

  高朗秋一直到了金陵城中,下了寓所,便化名為「雲雁山人」;從此以鬻書賣畫餬口,暗中研究那兩卷奇書。

  不覺過了五載,高朗秋自信已將兩卷書中的武藝全都學會了,他便重往汝南府。他先到府衙中去看望胞兄,原來這時的府臺還是賀頌,他胞兄高茂春已升任同知。府衙中又新來了一位文案先生,不是外人。正是高朗秋在家鄉時的好友費伯紳。原來碧眼狐狸因跟啞俠學會了幾手武藝,就在金沙江一帶橫行,成了女盜。她因與費伯紳相識,便時叫費伯紳去找她。費伯紳怕惹下大禍,這才來投高茂春,做了府中的文案。他為人慣會鑽營,所以來到這裡不到二年,便成了賀知府的心腹人了。

  如今他一見高朗秋來到,便把高朗秋拉到一個僻靜之處,悄悄地說:「你可要小心!碧眼狐狸現正找你。聽她說,早先你由她的手中騙去了兩卷書,是那啞巴留下的,近來她才知道,那兩卷書很是值錢,她正要找你追索呢!」高朗秋聽了,不由嘿嘿冷笑。

  高朗秋又去訪問楊笑齋,原來楊笑齋早已納了那酒家女倩姑為妾,並且倩姑已生了一子一女,兒子已經三歲,會走了,名叫楊豹;女兒才一歲,叫做麗英。楊笑齋一見了久別的知交來到,便極為歡喜,呼愛妾與子女出來相見。高朗秋見倩姑風致猶昔,並且因為穿的衣裳很華麗,彷彿比當年之時,更為美麗了。他又見楊豹長得虎頭虎腦的,忽然又想起了五年前的一段舊事。屈指算算,再有一月零三天,便又是五月端午了。

  趁著倩姑轉身之際,高朗秋就悄聲向楊笑齋笑著說:「這令郎天資甚好,將來絕不像你這樣文弱。可是,為什麼叫他為『豹』,怎麼不以『虎』為名呢?『虎』字不是更有來歷嗎?老兄可記得五年前端午節,倩嫂夫人鬢邊的絨虎及兄弟臨走之時的留筆?」

  楊笑齋笑道:「『虎』字早已用過了。」遂也悄聲地與高朗秋談了一番話。

  原來在高朗秋走的那一年,楊笑齋已然將倩姑做了他的外室,但因大婦嫉妒,未敢將倩姑接到家中。後來倩姑生了一個男孩,楊笑齋就以「虎」命名,叫他作楊小虎。可是羅老實雖是個賣酒的人家,但也在汝南城中住了多年,親友很多,閨女尚未出閣就生了個男孩子,他的臉面也太難看,而且楊笑齋也不敢承認這個私生子,便把小虎寄養在倩姑的一個族嫂之處,楊笑齋在暗中幫助她撫養的費用。今年那孩子已然五歲了,但是他叫羅小虎,卻不叫楊小虎。

  那年過年時,楊笑齋就把倩姑接到了家中。是年又生一子,其實已是第二個男孩子了,按照虎字往下排行命名,所以才叫做楊豹。

  楊笑齋把這件祕密事告訴了高朗秋,並說:「將來我若死了,求兄叫他們兄弟相認,他們實在是親生的。」高朗秋點頭,並為楊笑齋賀喜,又說:「我這次來,不為別的,就是為見見令當家楊公久鏢頭,以踐五年前之約!」

  楊笑齋卻擺手說:「楊公久已不能再跟你比武了!三年前他在江湖上與人爭鬥,負了重傷,一條左腿竟成了殘廢。去年他又在本地毆傷人,押在衙中,虧我託了賀府臺,才把他釋放出獄。」說著,便命僕役擺酒,依然命他的愛妾倩姑侍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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