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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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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了一会儿,花脸獾和沙漠鼠才偷偷地溜了进来,悄声问说:“刚才是怎么回事呀?刘泰保他们是干什么来了?”罗小虎就说:“他们都是好汉,刚才找我来,不过跟我说些讲交情的话,并没有别的,你们不要多问。把信封信纸给我拿来,我要写信。”沙漠鼠赶紧出屋,花脸獾就在这里磨墨泡笔。 少时沙漠鼠将信封信笺拿来,罗小虎就命人搀扶着下了床,坐在椅子上,并命二人回避出去。他握起笔来,一弯身,胸前的伤处仍然很痛,并且心里充满了辛酸,他就向信笺上歪歪斜斜地写道: “字达德少奶奶杨丽芳姑娘尊鉴:前次我搅闹贵府,真大不该。我那次去本无歹意,只是要托你办一点事罢了,不想我又一时失手,伤了你的夫婿,我真该死! 我非他人,我本姓杨,河南汝南人氏。我的来历自身也不大晓得,可是高朗秋曾留下过一首歌:天地冥冥降闵凶,我家兄妹太飘零,父遭不测母仰药,扶孤仗义赖同宗。我家家世出四知,唯我兄妹不相知,我名曰虎弟曰豹,尚有英芳是女儿……高恩人!我兄妹将来由此歌相识,想必你也会唱。 我闻你有兄曰杨豹,已死,他实是我的兄弟,你是我的胞妹,我是你的大哥。我本想前去一见你们,共叙当年家中惨事,但我那晚把事办错了,我实在无颜到德府去见你! 现今,我又有一件为难之事,恐怕后天我就要死了,但父母之仇未报,我死实在有罪。那天无意之中相见交手,我知你的武艺高强,在我以上,倘能得德五爷、刘泰保、杨健堂诸公之助,必能报仇。仇人姓贺,他的名字我不大晓得,你可派人到汝南去打听。汝南开酒铺的罗老实,即咱们的外祖,他还有族人,也许知道此事。 高恩人有一胞兄叫茂春,此人更尽皆知晓。高恩人已死矣,他胞兄还许活着。总之,这件事我是托付你了,因我已无力顾及。明后天我就要在京城之中做出一件惊人之事,我命亦必随之死去。天地冥冥,无有办法,挥泪书此,不尽欲言。 胞兄小虎作拜启” * 写过之后,他不禁眼泪直滴在桌上。他封好了信,又在信皮上写了“呈德少奶奶杨丽芳”,然后便又慢慢回到床上去休息。 等到天色晚了,他用过一些酒饭,便用一条绸带子将前胸紧紧地系住,忍着未愈的伤痛,出店下楼。他命沙漠鼠给备上了马,就骑马进城去了。此时天色才过初更,东城大街还很热闹,但三条胡同里却是冷冷清清,德宅的双门也紧紧闭着。罗小虎来到这门前下了马,看见两旁无人,他就将这信柬由怀中取出来,隔着门缝儿投了进去,然后他上马拨辔就走。 出了三条胡同他本想要再到鼓楼西去一次,可是已觉得伤势有点儿支持不住了,他怕前门关了,自己又骑着马,而且这样的身体也不能爬城,所以他就拨马向南。马一颠,伤处就觉得一痛,他就得驻马缓半天气才能往下走。 出了前门,沙漠鼠就跑过来,将他的马接过去,并扬着头悄声说:“刚才刘泰保跟那拿刀的大汉子,又在门口来回地走。”罗小虎吃了一惊,便说:“不怕他们,他们不过是为侦查我的行动就是了。你们只要谨慎些,不要惹出事来,他们便也不能奈何咱们。等一半天我的事情就办完了,或走或是还在此地,就都不要紧了!”他下了马,进店扶着楼梯上了楼,楼上黑忽忽的,他总觉得好像那小道士猴儿手还在那里蹲着似的。 罗小虎小心防备着进了屋,点上了灯,就站着发怔,心想:信我已然投了去,想我妹妹必然明白了。她大概不会派人来找我,即或找我来,我也一概不认。明天我在这里再待一天,后日,玉宅门前我就要闹他一件大事!鲁府丞必去迎娶,玉娇龙必要上轿,我就要闯入人群将他们全都杀死,然后,我逃走也值,死了也值! 他胸中的怒气向上涌着,愁绪千丝万缕,自己无法撕开,无法斩断,便喊来花脸獾,叫他拿酒来。罗小虎一臂扶桌,坐在椅上,大口地连喝了几杯,身上便觉着发热,头脑也昏沉沉的。他又连斟连饮,并且以手击着桌子,高唱起来: “天地冥冥降闵凶,我家兄妹太飘零……” 想到当年高恩人作歌,原是为叫自己报仇,并没叫自己为一个女人去舍命,但事情已走到了这地步,除此不能发泄胸中的怒气,不把这件事情办完,即使活着,自己也不能再去办别的事,这又有什么办法呢?咳!…… 又想:自己二十年来失身绿林,以致把前途埋没;因为误结了一个玉娇龙,以致到此地步;因为自己莽撞,才伤了妹丈,才得罪了德家,而无颜去见胞妹。因此他又恨自己,恨不得横刀自杀了!罗小虎疯狂地歌唱痛饮,直到天明,才因体乏,就趴在桌上睡去,蜡烛烧尽了,蜡油都流在了他的头发上,他也不晓得。 次日早晨,沙漠鼠跟花脸獾进屋来,想要把他扶到床上去再睡,罗小虎却宿酒未醒,狠狠地叫道:“玉娇龙!”便一脚踹去,把花脸獾踹得滚在桌子下面去了。沙漠鼠说:“老爷!你醒醒吧!是我们……” 罗小虎这才睁眼看了看,似乎觉得自己踹错了,便问:“没有人来找我吗?”沙漠鼠说:“这么早,能有谁来找呢?” 罗小虎又问:“咱箱子里一共还有多少两银子?”沙漠鼠说:“我也数不出来。大概连庄票还有一千多两,金子不算!” 罗小虎说:“都拿出来,问问哪家店里住着穷困不能回乡的人,给他们银子叫他们回家!问问谁家穷得要卖儿女,给他们银子叫他们骨肉团圆!到街上找些小叫化子穷汉,每人赠他们十两!” 沙漠鼠说:“老爷!你为什么要这么行善呀?”罗小虎却又怒声叫道:“花脸獾!”花脸獾赶紧由桌子底下蹿出来,说:“老爷有什么吩咐?” 罗小虎急急地说:“你快骑马到鼓楼西玉宅去,看看那里有什么事,如若那里有人娶亲,就飞马来告诉我!”花脸獾答应了一声,即刻就走了。沙漠鼠就把罗小虎扶到了床上,罗小虎闭着眼,急遽地喘着气,似乎又睡着了。 半天,花脸獾满头是汗,气喘吁吁地回来了,一进屋,他就叫了声:“老爷!”罗小虎瞪大了眼问说:“怎么样?”花脸獾指手画脚地说:“我到了鼓楼西,见玉宅的大门前已高挂上了红彩。”罗小虎便冷笑了一声。花脸獾又说:“宅里搭了比这楼还高的喜棚!”罗小虎便咬着牙。 花脸獾又说:“明天玉娇龙小姐就出阁,明天鼓楼西一定热闹!”忽然罗小虎怒骂道:“妈的!”遂一伸脚几乎又踹着了沙漠鼠。花脸獾压下了声音说:“咱们何必还在这儿呢?跟这些人捣乱做什么?老爷的伤也好一些了,不如咱们明天就走,不愿回新疆,咱们可以到别处去。天下有的是标致婆娘!” 罗小虎皱着眉拂拂手,把两人全都赶出了屋去。他独自顿足捶膝,胸中如燃着一把烈火,恨不得那鲁府丞实时就去迎娶,自己实时就跑去把他们杀死,才能痛快。这一天,他真难挨,度一日如同十年似的,好容易盼到天黑了,却又睡不着觉。他就又饮酒,又唱着那首记不完全的诗,又饮得酩酊大醉,才睡了。 这天是三月十一,东风正暖,天气晴和,飘荡着花儿似的云朵,是个大吉利的日子,从早晨起,这客店的门前就走过两起娶亲的了。今天事情已到了临头,罗小虎倒是非常镇定,只是满脸的杀气,两眼有些呆板,呆板得那么怕人。 他今天彷佛忘了胸前的镖伤还没有十分好,精神非常兴奋。他叫沙漠鼠到外面剃头铺子找来个剃头匠,给他打了辫子,刮了脸,修饰得干干净净,然后他就换了一身青绸袷袄袷裤,外罩绛紫色的缎子大袷袍,青云缎的马褂。又叫花脸獾拿着他的鞋出去给配了一双软底官靴,他穿上了,真像是要到哪里去贺喜的样子。 他先将刀擦得雪亮,又收拾好他的小弩箭,揣在怀中,并带上了细箭三十余根,然后他就命沙漠鼠去备马,又向花脸獾说:“今天还是你同着我去,你带着我的刀,牵着我的马,还在鼓楼前等候,不要害怕!今天的结局还不知怎么样,闯了祸,出了我的气,也许我逃不了,也许能从容走开,都说不定。反正你记住了吧!我若是被擒,你就赶紧跑,我被杀了你也不要去领尸。我若是能逃走,那更好了,咱们能一路行便一路行,不能,便将来在汝南见面!”花脸獾听了这话,吓得脸都白了,两条腿不住地发颤。 罗小虎昂然地下了楼,花脸獾捧着那口带鞘的扑刀,随在他的背后。走到店门前,沙漠鼠已将两匹马备好,拴在那里等着。花脸獾将刀挂在那匹红马的鞍下,罗小虎就鞭马走去,连头也不回,那花脸獾却跟他的伙伴沙漠鼠两人急急地、悄悄地又说了几句话,他才骑上马赶上了他们的“老爷”。 当下两匹马一黑一红,一前一后,听导听导地踏着石头道紧走,少时便进了前门。一进前门,街道就不像南城那样繁忙了,路上车稀人少,他俩便连连挥鞭,催马疾走。罗小虎那一身阔绰的装束很像是位官员,花脸獾就像是他的跟班儿的,所以有许多人都为他让路。 走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鼓楼前,只见有许多簇新花轿和大鞍车,全都往鼓楼西边去走。到此,他们的两匹马反倒慢了,花脸獾的脸色更是惨白,脸上的刀疤更是清楚,罗小虎却面色发紫。在鼓楼前的地安桥边下了马,罗小虎就把马交给了花脸獾,说:“你还是到那酒馆等着我,不要显出形迹来!”他便转身向北大踏步走去。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,大约十一点钟左右,街上的人确实比往日多得多,男女老幼,都如涌潮似地往鼓楼西边去挤,有的还说:“大概轿子都快来了!”罗小虎胸中的怒气拥塞着,简直喘不过气来。他瞪着大眼随走随看,就见这些人群中,最多的还是些装饰艳丽的姑娘少妇,其次是乞丐们,还有穿着短褂、三三五五地横着走路的,是些街头的流氓。 但是转过了鼓楼才一往西,就见像是出大差似的,路两旁全都站着官人,有的带着腰刀,有的拿着皮鞭,都喊着说:“要看热闹的贴着南墙根儿走!别乱挤!”又吧吧地抡着皮鞭,驱赶得那些想去讨点儿喜钱的乞丐们四下逃奔。 罗小虎就杂在人丛之中,顺着南墙根儿去走,他被前后的人挤着,出了一身的汗,同时胸间的伤处也很痛。眼见着轿子、官车、骡子、马,一起一起的都往西边走,人丛中就有人指着说:“快瞧!这是张大人家里的轿!”“这是李侍郎家的车!”“瞧!这是韩御史家的女眷!”又有人喊着说:“二姑娘别往前走啦!就在这儿瞧吧!回头轿子一定要从这儿过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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