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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桐花村中的哑巴高高兴兴地享受着,他半生所没有享受过的家室幸福。没事之时,就传授给他的情妇几手武艺,或是和同村人打手势谈谈天,他早忘了那在九华山上的师弟江南鹤。可是,每逢他教给耿六娘武艺之时,总见有一个人隔着短扉向里偷看,那就是本村的那个秀才。他也不大介意此事。因为他教给耿六娘的这点儿武艺,不过是他全身武艺中的百分之一;就是全叫别人学了去,与他相较起来,还是如井蛙望天。蜉蝣撼树,差得远呢!

  耿六娘见高朗秋时常注意他们练武,心里就很不高兴,可是也不便阻拦他。因为他是本村的“圣人”!又是费伯绅的好友,而且知道他是个书呆子,虽然他会练剑,但若想偷学这高深的武艺,可是不容易。

  如此不觉过了一年多,哑巴渐渐地穷了,碧眼狐狸待他也渐渐不好了。又因哑巴本是个练功夫的人,禁不住五十多岁又娶了个老婆,所以也身体日衰,渐渐地就得了病。费伯绅又时往村中,与耿六娘秘密相见,秘密计议。

  一日,是初春三月,又是一个细雨的黄昏,忽然从哑巴家里传出了哀声。高朗秋在屋中正独自研习偷学来的武艺,忽然听见了这种怪异的声音,他就止住了手脚,走到院中。他站在雨下侧耳静听,只听见了两三声哭号,是碧眼狐狸耿六娘发出的,但旋即又停止了。

  高朗秋赶紧走出门去,几步就到了耿六娘的门前,推了一下门,见推不动,他就使出了这些日偷学来的武艺,一耸身过了短篱,硬撞进屋去。却见哑巴已经死在床上,尸身用棉被盖着,从那凄惨的面目上看去,可知哑巴之死,虽然因病,也另外还有原因。高朗秋心里明白,是碧眼狐狸自觉武艺学得可以了,哑巴身边的积蓄又已荡尽,留之徒然是个眼中钉,所以……

  碧眼狐狸假哭了两声,是想叫邻人知道哑巴已死,她却正在检查哑巴向来绝不许别人触动的那包裹。打开一看,却使她非常失望,原来那包裹中全无金银,只是两本破书!碧眼狐狸又不认识字,她正在生气,忽然见高朗秋闯进来了,倒把她吓了一跳。

  高朗秋的眼睛却盯在那书皮上,立时如见了奇珍异宝。他心中惊喜,表面上却不露出来,只是冷笑着说:“不要怕!我早就想到伯绅跟你要做出这一件事,但你们原不必这样做,他会自己死的。放心!我不会给你们声张,可是这两本破书我要借去看看!”

  碧眼狐狸连书皮也没有翻开,她只说:“你拿去吧!现在我倒很后悔。”高朗秋冷笑道:“你后悔已经晚了,以后就提防这死人的朋友来找你报仇吧!”说毕,拿著书走去。

  次日,碧眼狐狸就办理了哑巴的丧事,那费伯绅也来帮忙,高朗秋却从此就足不出户。过了月余,村内无事发生,高朗秋却把他的房屋和藏书全部变卖,他离了绥江县一去无踪。

  原来哑巴留下的那两本书,每本都有四五百页,书皮上写的是《九华拳剑全书·江南鹤绘制》;书里边是图多字少,虽然图都画得很粗糙,字也写得不太好,然而九华山老人所传的拳、剑、点穴,及种种神出鬼没的武艺尽在其中。而且因绘者江南鹤精通一切,心思又细,当初绘制这书时又是专为给哑巴看的,所以是无一处不详。内外两功,应有尽有。得到此书,若肯下功夫去学习,不愁不能练出一副好身手来。

  高朗秋为人本极聪明,又因本来就会些剑法,所以他得了此书就直奔河南。此时他的胞兄高茂春已升任汝南府的通判,与知府贺颂颇为相得,便荐了高朗秋在衙中做个书办。而高朗秋其实是藉此隐身,并为躲避那碧眼狐狸找他索书。从此他是时时揣摸着那两本书中的精髓,每晚并趁着别人睡熟之时,实地去练习。他白天除了办理衙中的文书以外。便是吟诗饮酒,别人只道他是个书痴,却不知他暗中正在研习飞侠的本领。

  这时汝南城内有一名士,名叫杨笑斋,家道殷实,为人风流倜傥,玩世不恭,已经将有四十岁了,还是常在花街柳巷行走。他与本城的府台贺大人是莫逆之交,与高茂春又是换帖,因此他与高朗秋也就相识了。两人诗酒往还,很是相投,可是高朗秋在背地里研习武艺之事,他也是完全不知道。

  这天是五月端午,衙门里停办公事,高朗秋随他哥哥到内宅给府台大人与府台夫人拜过了节,他就走出衙来。这时天已不早,炎日当空,他边走边打着哈欠。因为他昨晚简直没有睡觉,哑巴书上那段“勾魂夺魄剑”,叫他太费事了,学到如今还觉着没有十分悟解出来。他一路走,一路想,撞着人他都不知道。

  正在走着,忽听有人叫道:“朗秋兄!”高朗秋止住步往四下一看,并没有什么熟人,这时头上又有人说:“请上楼来吧!”高朗秋一抬头。原来旁边就是一家很小的酒楼,杨笑斋俯着栏杆,正在楼上叫他。高朗秋赶紧拱手说:“哦,我正要给你去拜节!”遂就进了酒铺。

  原来这酒楼的楼下是个走道,通着后院,后院里像是有许多人家住着。他扶着狭窄的楼梯上了楼,看见这里才是酒铺,只有三四个座位,除了杨笑斋再没有一个酒客。高朗秋就拱手上前,并笑着问说:“笑斋兄,今天是端午佳节,你老兄不在家中饮酒,怎么到这里一人枯坐呢?”

  杨笑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,只说:“请坐请坐,你在此也是一个天涯孤客,遇到佳节,必多感慨,来,你我且互尽一杯吧!”高朗秋晓得杨笑斋的太太是很嫉妒的,夫妻都年近四旬多了,没个儿女,太太还不准他纳妾。今天一定是又打了架,所以他才一个人来此饮酒遣愁。

  当下杨笑斋又向柜上说:“再热一壶酒来!”掌柜的答应了一声,回首向柜里的一个门帘后说了一句话。待了一会儿,就见由门帘里伸出来一只纤细的玉手,把一个锡酒壶交给了掌柜的。那手上染着红指甲,戴着黄戒指,还露出半截水绿的袖头。掌柜的是一个短身材五十来岁的人,他就把酒壶送到这桌上来;高朗秋看了不由发痴了。

  等到掌柜的转身走去,高朗秋就悄声问说:“这酒馆带着家眷吗?”杨笑斋说:“只是夫妇二人带着个女儿。”正自说着,忽见由楼梯上来了一个粗笨姑娘,穿着节下的新衣裳,急匆匆进到柜里门帘之内。不一会儿她就从里面领出了一位比她高一点儿的姑娘。这姑娘长得可是很美,秀发明眸,年纪不过十五六,穿的正是水绿色的衣裳,发上还插着一枝黄绒做成的老虎,这是端午节时常有的点缀。这姑娘一出来,把眼珠向杨笑斋转了转,欲笑没笑,就随着那个女伴跑下楼去了。

  高朗秋笑着说:“怪不得你老兄今天还到这里来,原来这里不但有酒,且有美人!”杨笑斋就说:“你看见姑娘头上那枝绒虎没有?以此为题,我们每人要作一首诗,否则罚酒!”于是从怀中掏出永远随身带着的墨盒、纸笔。他喝了一口酒,立时就成诗一首,拿给高朗秋去看,却是:

  “端节家家插蒲艾,我从鬓底见雄姿,松风山月失吟啸,要伴婵娟做虎痴。”

  高朗秋连连点头,说:“作得好!”遂也和了一首。二人尽兴畅饮,谈今论古。从此傍午时,高朗秋就与杨笑斋时常在这酒楼见面。他就渐渐地知道了,这酒楼的姑娘名叫倩姑,尚在待字之年,可是因为家道贫寒,所以她才帮助她的爸爸罗老实做这买卖。高朗秋、杨笑斋天天来此,当然渐渐地都与罗家父女相熟了,只是高朗秋却对姑娘无意,一来他看出杨笑斋是早已为情颠倒,自己不过是陪客;二来他把心思专用在那两卷哑侠的遗书之上,美色在眼中已如浮云一般,不能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。

  这天高朗秋应杨笑斋之约,散了衙到酒楼来了,才到楼下。便听见楼上一片人声争吵。他赶紧跑上楼去,只见两个大汉揪住罗老实正在怒打,罗婆婆在柜上急得直哭,摆着手求着说:“别打!别打!二位爷……”倩姑却投在杨笑斋的怀里,吓得如同小蝴蝶遇着了风雨一般,娇泪飘零。

  杨笑斋一面护住他的爱人,一面跺脚说:“没王法了!”看见高朗秋一上楼,杨笑斋就说:“朗秋兄!快到府衙叫人来,把这两个人带走!”高朗秋却摆手说:“不必!不必!”他过去拉那两个人,两人却都反手要打他,高朗秋就施展起从书上学来的点穴法,只两下,便用手指把那两个牛一般的大汉全都戳倒在楼板上了。

  这时街上已有许多人听见了吵闹之声,跑到楼上来看,一看见这两个人躺在楼板上,如同死了一般,就都吓得又往下跑。掌柜的罗老实已然头破血出,坐在墙根爬不起来了,他就嚷着说:“哎哟!待会儿他们镖店的人就得来给他们出气,我这酒铺一定要被他们拆了!”

  杨笑斋摆手说:“不要紧!你别怕,官私两面都有我。”又向高朗秋说:“朗秋兄在这里保护住他夫妇,我把姑娘送到下面邻居家中暂避一避,以免将她惊吓着!”高朗秋点头说:“好!叫姑娘下楼避避也好。”

  当下高朗秋在这里迎着楼梯昂然站立,杨笑斋庇护着倩姑往楼下走。才下了几级楼梯,就见由外面闯进来几条大汉。为首一人年有四十来岁,身材虽不甚高,可是生得极为凶悍,他满脸怒气,敞着胸脯,手执钢刀一口,率领着几个人,似是要上楼来为他们那两个朋友出气。他没瞧清杨笑斋,可是杨笑斋已认出他来,就站住身叫道:“杨老师!怎么多日未见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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