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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父女是往西走,晚霞正映照着那女子的红衣裤和头上的红花。父女二人都像是已很疲乏,走得很慢,刘泰保也就在后面有二十步之外慢慢地跟随。走的是鼓楼西大街,经过玉宅门前之时,那卖艺的人还往坡上看了一眼。刘泰保在后面却不住地暗中冷笑。

  一直往西走,过了德胜桥,再往西,眼前就展现出一片严冬的风景。只见一座七八顷宽阔的大湖,湖水都结成了坚冰。湖边扶疏地有几十株古柳,柳丝在这时是一条也看不见了,只有歪斜的枝干,在寒风之中颤抖。在湖心偏西有乱石迭成的一座山,就彷佛是一座岛似的;上面树木丛生,并有红墙掩映,里面有一座庙宇。湖的四周都是房屋,有的是雕梁画栋的楼房,似是富贵人家的别墅;有的却是蓬门土屋,是极贫穷的人家。地旷人稀,天色已晚,从城墙那边吹来的风分外寒冷,暮鸦在枯枝上乱噪着。刘泰保夏天曾来过此地,他晓得这里是个北京的名胜,文墨人叫它“净叶湖”,俗名儿叫做“积水潭”。

  此时那卖艺的人是顺着东岸往北走着,他的女儿在后跟随,刘泰保又跟在那女儿的后边。前面卖艺的人并未注意,那女儿却走到一株枯柳树的旁边,忽然纤腰一转,回过头来,用那明媚的两只小眼睛向刘泰保一盯,又嫣然一笑。她把锣跟绳子都放在一只手内,另一只手掠起了腰下垂着的白绸汗巾,耍了个花儿,又向刘泰保一笑,媚眼儿乱转,然后转身颠跑了几步,就跟上了她的父亲。

  刘泰保心说:啊呀!这是向我调情呀?小娘儿们你别跟刘大爷耍这花样,刘大爷是铁罗汉,不受你这狐狸精的迷惑!

  又往前走了不远,路北就有一座破烂房子,屋顶是用稻草跟泥灰盖的,院墙是用碎砖头浮垒成的,街门只是荆棘扎成的,这人家一定很穷寒。卖艺的人这时已推门进去了,那女儿临进去之时,又回首向刘泰保笑了一笑,轻佻地耍了耍汗巾,这才进去。刘泰保也向那女儿一笑,心里却说:小妹子!我在这儿等着你,你快把宝剑送出来吧!

  那父女都回家去了,刘泰保却仍在湖边闲走。天际的红霞已纷纷落下,四周遭都渐渐发黑了。刘泰保刚才喝的那几盅酒的酒力已都消散。他身上觉得很冷,便一耸身跳到冰上,打算溜几下冰,然后到德胜桥找个小铺喝几盅酒,再想主意。不想才溜了两下,他就“啪嚓”一声,在冰上摔了个大马趴。此时就听岸上有女子咯咯地一阵笑。刘泰保挺身而起,一耸身又跳到岸上,仔细一看,笑的人正是那卖艺的女子。

  刘泰保上前就一把手将她抓住,说:“小妹子,你还笑我?今天我赏了你多少钱?若不是亏了我,那提督衙门的人赶上你,至少也要在你这嫩肉上抽几鞭子!”女子却笑着说:“你别拉我!留心把碗打了!”

  刘泰保低头一看,才见这女子的手中有一只粗碗,就问说:“你要买什么去?”那女子笑着说:“我到桥边去打酱油,回来好做晚饭。吃完晚饭我爸爸要到茶馆听评书,那时候大爷你可以去找我。”

  刘泰保笑着说:“真的吗?”女子说:“我冤你做什么?今天我一见你,就知道你是个做官的,又有钱,又爱作好事。”刘泰保放了手,又拍拍女子的肩膀,笑着说:“你捧我啦!你快买酱油快回去做饭,快叫你爸爸去听书。不到八点我准找你去,咱们拍手为记。”

  那女子笑着点头说:“好吧!你先回家吃点儿草料去吧!”说着她就顺着湖岸往南跑去了,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咯咯地笑。刘泰保的心里不禁起了点儿异样的感觉,彷佛魂都消了。又站在这里受了半天寒风,忽然见由南边又来了一条黑影,迎近一看,正是那女子买了酱油回来了。

  刘泰保就笑着说:“小妹子你先别走,我要问你句话,你姓什么?”说着他就伸手抓去。那女子却向一旁去躲,真如流莺穿柳一般,飕的一声就躲开跑过去了。刘泰保赶紧去追,那女子咯咯地笑着,跑得极快,一霎时就进了那荆扉,跑回家去了。刘泰保追到门前,隔着破墙往里去看,就见院里东屋有很明亮的灯光,可是听不见有说话声。他便笑了一笑,转身走去。

  刘泰保嘴里哼着二簧,摇摇摆摆地到了德胜桥。摸摸里衣还有两张钱庄的票子,他就进了一家小酒馆,要了一壶白干,藉以消磨时间。他心里总是忘不了那黑黑儿的一点也不难看的脸儿,那明媚的眼睛,娇痴的笑;双抓髻、红衣裤、小红鞋、白汗巾,那灵巧的腰腿和精熟的武艺,由此更联想到了那口斩钢截铁的宝剑。他便骄傲地想:“看来我这回一定能够成功,不但宝剑能追回,还得交上一场桃花运。”一壶酒他喝了多半天,这时候差不多就有八点多钟了。

  刘泰保心说,是时候了,遂就给了酒钱,出了门。迎面的北风一吹,他那微薄的酒力就涌了上来;觉着身子有点儿飘飘然。他就彷佛怀着新郎将要入洞房时的那种心情;可是又极力自制着,暗道:“我可别忘了,今天我来是为探案,不是要找什么风流便宜!否则不单贼捉不着,宝剑觅不回来,还许坏了我一朵莲花的名头。”当下他摇摇摆摆地又来到了积水潭边,顺着湖边往北去走,远远地就望见了那座破烂房子。有点儿灯光从砖头垒成的墙缝儿滤过来,可是一闪就过去了。

  刘泰保心说:怎么?那姑娘是拿着灯上茅房去啦!不然就是在院子里捉蟋蟀?可是这时候由哪儿来的蟋蟀呀?他迈腿跑了几步,少时就来到了那破房子前,趴着洞往里看了看,见里面的东屋窗上有隐隐的灯光,可是听不见里边有人说话。刘泰保就“吧吧”拍了两下手掌,然后退后了两步,又“吧吧”拍了两下。这里夜静地旷,拍手的响声很是清脆,院里只要是有人,不会听不见的,可是刘泰保看了半天,那荆棘的门户却不见启开。

  刘泰保就连声又拍了几下手,等了一会儿,依然是芳踪杳然。他心说:好丫头,你可别骗刘老爷呀!于是他便“吧!吧吧!”连气拍起手来,并且非常有节奏,嘴里并唱着:“哗啦啦又把门儿开,开门一看原来是张秀才!张秀才……”

  忽然啪的一声,也不知是从哪儿飞来的一块小砖头,正正打在刘泰保的后脑瓢儿上。刘泰保吓了一跳,也不再往下唱了,回头向四下寻觅,却听在一株大柳树的后边有女子的格格笑声。刘泰保就说:“好丫头,你敢戏耍我!”追到柳树后,却见那女子收住了笑声,不住地顿脚抱怨,说:“你可唱什么呀?我爸爸才走,院子里还有街坊呢!叫人家听见了算是怎么回事呀?”

  刘泰保说:“谁叫你不应声呢?我拍了手你不应声,我就唱。”那女子娇声儿笑了笑,又说:“拍手只许拍一下,你连气儿地拍,多讨厌!听见了我也不能理你。”刘泰保也笑了,摸了摸后脑瓢儿,说:“你这一砖头真打得不轻,都鼓起来一个疙瘩了!也就幸亏是你打的我,换一个别人,刘太爷能饶他?”

  女子笑着说:“哎呀刘太爷!真的,我还没问你姓什么呢?刘太爷你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?”刘泰保说:“先别问我。我得先问你姓什么?有名字没有?”

  女子笑了一声,低头思量了一会儿,才带点儿羞涩地说:“我叫蔡湘妹!”刘泰保说:“好名字!‘湘妹’叫出来有多么娇嫩呢!你爸爸名叫什么?告诉了我,以后我好请教!”蔡湘妹说:“我爸爸他。没有名字,人家就叫他蔡九。”

  刘泰保又问:“蔡九爷出去听评书去了吗?”蔡湘妹笑着说:“他不出去,我怎会出门来等你?”刘泰保点头说:“好啦,那么外边太冷,咱们到你家里谈谈去好不好?”

  湘妹点头说:“好!慢慢!你跟着我可别大声儿,小心被我们街坊听见!”刘泰保说:“街坊还能管得着你往家里让朋友?”说着,湘妹就在前边快跑着,刘泰保在后跟随。

  到了门前,湘妹把那荆棘的门扉推开了一道缝儿,她一侧身就进去了,进去却又推住了门。刘泰保笑着,也侧身进去,不料门上的树枝子就挂住了他的衣裳,“嗤”的一声划破了一块,刘泰保便低声骂道:“你家这个门,真缺德!”湘妹暗笑着,就陪着刘泰保进到东屋里。

  刘泰保进屋一看,这屋中是乱七八糟,靠南墙是半屋子烂纸,都是像穷人由街上拾来的,里边大概什么脏纸都有。靠东墙是一张破桌,大概用手一推就得塌架,上面放着些粗碗粗筷子。桌底下是一只木桶,一只木脸盆,盆里的水已冻着很厚的冰。屋里很冷,四壁全都透风,当中一只破白泥炉子,里面有几个煤球,像是都快灭了。窗台上有一盏清油灯,灯里用的是纸捻,光焰一跳一跳地,大概油都快烧完了。

  北墙一铺土炕,炕上有一领芦席,席上就放着双枪、流星、软绳、铜锣等几件他们用以谋生的家伙,另外还有两份铺盖,一只木箱,炕头还扔着一只没有衲完的小脚鞋底,上边还连着针线。那只木箱虽然不大,而且很旧,可是锁得很严,刘泰保不由对之非常注意。

  刘泰保就说:“真冷!你们这屋里怎会这么冷?一天挣那么些个钱,可不升个旺火?也不把墙裱糊严了!”

  蔡湘妹说:“挣多少钱呀?也就是这两天的买卖还好。前些日,有时一整天连五百钱也挣不来。原来北京城的人更吝啬,净是白看玩艺的,等到我们练完了,作揖求钱的时候,他们可一转身走了,白叫我们苦人流了半天汗。这房子是我们租的,买卖要是不好,过几天就得离开北京,再到别处谋生去。谁像你们大老爷,一间小屋能升七八个旺火炉,才一进我们的屋里来,就挑剔、就嫌冷,嫌冷?你给我们叫几百斤煤来!”她伶牙俐齿,半笑半嗔地说了这一番话,彷佛跟刘泰保一点儿也不生疏。

  刘泰保不禁有些销魂,就笑着说:“好吧!明天我给你们叫二百斤煤来,不但煤,连面灯油我都可以供给你们。”

  湘妹笑着说:“那可好啦!我们算是遇见财神爷啦,我们也不必再在街上敲锣卖艺了!”说着她把火炉又添了几个煤球,然后就盘腿坐在炕头上,拿起那小鞋底儿来低头衲着。又问说:“刘太爷,你的大名是怎么称呼呀?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?”刘泰保说:“你可别叫我刘太爷,我姓刘行二。”湘妹说:“刘二爷就是了。”

  刘泰保说:“称不起爷,我上不在衙门当差,下不在街头讨饭,平日就是无家无业,游手好闲。可是银钱随手去,也随手来。没有高亲贵友,可是到处有人帮忙。”

  湘妹抬起头来问:“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?”刘泰保说:“我呀,说出来你也许不明白,恭维我们的人称我们是好汉、光棍,不恭维我们的人,叫我们是混混、无赖,俗名叫做地痞,官名叫做流氓!”湘妹一听,抬眼看了刘泰保一下,便不再言语了,神情上显露出一种失望的样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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