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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一


  走!明天去到城中拜访那几位有义气的好朋友,我就一文不带,我就走。再走,就决不回来了。

  他发愤地如此想着……

  毛三又来推门问说:“大相公还没有歇着吧?”

  铁芳不由得生了气,心说:你一到夜里就有精神,但我,你知道我明天就许要走吗?本想发作发作,可是又一想:我既不是这里的主人,毛三也不是我的仆人,我怎可以跟他发怒呢?遂就问说:“有甚么事?”

  毛三在门外说:“少奶奶来啦!要跟您说说话儿!”

  铁芳一听,心中却不禁有些为难,因为这家中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,然而陈芸华,却不能不说是自己的妻。当年无论自己因年幼,还是因糊涂,但确实跟她拜过堂、成过亲,她嫁的虽是“韩大相公”,但也就是嫁的我,我可以不承认姓韩,但怎能不承认是她的丈夫呢?而况且她并无有半点过错,我却有许多愧对于她之处!因此就赶紧去开了门,室中的灯光射到了外边,看见陈芸华已经来到了门前,身上仍然穿着道服,并且向着他打了一个问讯。

  铁芳倒弄得直发怔,不知说甚么才好。院中有两个仆妇跟毛三,但是全没有进来,并且把门结关上了。陈芸华拖着长袍,抖着长袖子,进了屋,她长得本来就像个木头人儿,平日的脸上就很少有表情,如今更是一点甚么悲哀、惊喜的表情都没有。她并且一点也不瘦、不憔悴,虽然是未擦着脂粉,而且眉毛部仿佛是被烟薰黄了,可是倒很胖、很红润似的。

  她手里大概还拿着一本善书呢,进来就像是道姑见了施主似的,那么大大方方,客客气气,先请铁芳在椅子上坐了,她自己在下首凳儿上陪着,说一声话打一个问讯,向铁芳称呼着“大相公”。

  灯光黯淡,显出一种神秘的景象来,对面坐的这个已不能为铁芳所理解的妻子,她声音很慢地说:“自从大相公你走后,我的凡心就渐渐没啦,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独角牛,那个魔王,他可说了许多的真话!咱家的老善人原来不是个善人,当年做过恶事呀!怪不得遭那样的报应,他把你给逼走了。你也是天星下界,恶魔临凡的呀!不然你哪能够在灵宝县遇着阎王跟判官呀!哎呀!从那次以后起,菩萨就时常给我托梦,后来在我的眼前竟显出了金身!……”

  铁芳说:“唉!你不要这样胡说了!我也知道我早先很对不起你,以至把你弄成疯疯癞癞。独角牛是个恶人,咱家的老善人当年也是个恶人,这都一点也不假。但我此次在外面,却敢说半点恶事也没有做,一个恶人也没有交结!”

  陈芸华打着问讯说:“阿弥陀佛!你可不要这么说!毛三回来告诉过我,你在戴家庄杀过人,在菩萨庙放过火!”

  铁芳说:“你胡说!我哪能做那些事,不过此番我西去,与一些江湖恶人杀杀斗斗倒是真的!”

  陈芸华“咕咯”一声跪下了,念着佛说:“哎呀!你可别再提杀!菩萨!阿弥陀佛!噬利哪巴……”她打着问讯,闭着眼睛直叩头。

  铁芳叹着气站起来,过去要用手搀她。

  不料她赶紧起来,身子直向后退,且直抖袖子,仿佛怕铁芳身上的恶煞沾着了她,又像是有点“男女授受不亲”似的。

  韩铁芳又怔了一怔,便说:“你这是怎么了?我并没忘你是我的妻,但你竟不知我是你的丈夫了?”

  陈芸华忽然流下泪来说:“菩萨在梦中告诉过我,说我在前生是个南山上的老比丘,本来都快要修成了,因为无意中踏死了一只小蝴蝶,才叫我降临凡世,还给了我个女身。我就应当由小时修行,不该听了这一世的肉身父母的话,又嫁你为妻的。这么一来,我再有两世也不能见着如来我佛之面,所以我才赶紧修,一天要烧三天的香,一天要拜三天的佛,阿弥陀佛……”

  铁芳又发着怔叹息一声,说:“我这次回来,就专为着你,明日我就要走。可是因为你是我的妻,我不能再抛下你孤单无依,你信了佛,我也不能叫你不信了。我们可以走,找一座山,你去修行,我去种地,或是打猎,养活你一生。”

  陈芸华又说:“哎呀!哎呀!善哉!善哉!菩萨莫怪这句话,慢慢再度化他吧!”又念了一段经咒,这才像是常人似的叹了口气,说:“我知道你回来了,我来见见你,也只是为办一件未了之事。

  因为我已入佛门,知道了前身之事,不能再与你重合夫妇之好了。可是你呢,也应当再置几房妾,以便生儿养女接续韩门的后代,我看荷姑她的尘心未断,她敲木鱼的时候还常流眼泪,她又是个小户人家之女,年轻,不懂得甚么叫节,你应当纳她为妾!”

  铁芳斥一声:“胡说!你去吧!你既是修行,就不要混搅事!”

  陈芸华说:“我来见你,就是为这件事,你若答应了,荷姑就也有了着落,我心中的俗念也就都断了!”

  铁芳说:“你快些断了吧!荷姑在这里,反正有饭吃,有韩文佩的钱可以供给他,她可以敲木鱼,也可以改嫁,但与我无关。我不是韩家的人,我更不是其么三妻六妾的大相公,当初我救了荷姑,只为的是行侠仗义。如今,哼!我本来想不走江湖了,但因为独角牛的凶恶,与这人世的强梁百出,我倒更要作一些侠义的事情!”

  陈芸华说:“哎呀!甚么叫义侠呀!都是魔王转世呀!”

  铁芳说:“你快生到佛堂去给我念几遍经,免我的罪吧!”

  陈芸华就连声答应着,赶紧头也不回地就走了。可是她留在了桌上一本书,书签上写着七个字是“文昌帝君阴鹭文”,铁芳看了,也不禁心中略动了一动,随后就给放置在一边。

  那毛三又探头进屋来,愣呵呵地说:“大相公!少奶奶怎么找您来了,又走了?”

  铁芳说:“你不用管!没有你的事,你快去打更吧!”

  七三说:“今儿大相公一回来,我一喜欢,就歇了了啦:”

  铁芳说:“那么你就睡觉去吧!”遂即闭严了屋门,自己就将灯拿到里屋,躺在床上去睡。这床真是个极舒服的床,被褥虽然还是他旧日用过的,但是都很崭新,绸的缎的,花的绿的。铁芳半年以来简直没在这么舒适的地方躺过,但现在却觉得不惯了。

  他心中就想:陈芸华的信佛,倒还很好,她脱去了俗念,我也免去个累赘,她娘家的人可以常来照应她,这里又有钱供给他,我可以说是甚么也不挂念了。从此她是佛门弟子,我却是个俗人,夫妻的情缘永绝,这倒干净!只是,我原想是找一所深山古洞去隐居,现在,芸华她未入山已修了道,以后我要再去入甚么古洞,那可真是笑话了。

  不能!早先约主张,现在得要改了,我还得再在风尘间邀遮上几十年,再尝一尝人间的世味。我应当到京都去走走,并不是要投我的甚么舅父,我是得去游览游览那个地方,顺便打听一下,那里还有甚么我母亲的遗闻故事没有。他又叹息了两三声,便睡去了,这一觉可把他半载以来的风尘劳顿歇息过来了,直到次日过午才醒。

  开了屋门,就见院中站着个仆人跟一个穿着蓝布褂,挟着个包儿的人,是一个剃头匠。铁芳并没有叫人找剃头的,可是不知道是谁一时的聪明,竟把剃头的给叫来了,铁芳原想的是:何必还剃头呢?今天自己就要走了,在江湖上漂泊着,还要甚么漂亮呢?但洗头的水其么的,仆人早就都给预好了,铁芳只得坐下叫人给剃头。

  这个剃头的人还是城里一家有名的剃头铺子里的,铁芳不认识他,他却说:“早先我认识韩大公。”并且说:“知府大人都是由我给剃头,独角牛的头也是我给剃。”

  这剃头的人就说:“独角牛自从叫大相公给伤了那条左腿,他就有点跛了,可是运气倒变好了。

  群雄镖店的买卖一天比一天旺,很发财,他自己也不常出门保镖了,在家里作大掌柜的,后街新盖十几间太瓦房,又娶了府衙门陶班头的妹子为妻,上个月并由琵琶巷接出来那会唱大鼓书的“小桃花”

  作妾。真享起福来了,出入也是骤子车,长袍马褂,不像是早先那土棍地痞的样子。白马寺修塔,他也捐了钱,辛知府到任的时候,他也给送了四盒子礼物,知府的大少爷完婚,他还亲身去行人情,跟城里的绅土一块儿坐席。灵宝县的老拳师刘昆,上次到洛阳来,也是住在他的家里。他手下还用了几个能干的镖头,辛知府的夫人是每一个月便要回一趟山西娘家去,每次全是由他派人保镖,他镖店里还有一位女镖头,名字叫花三嫂。”

  铁芳又问:“拐子申飞呢?”

  剃头的人说:“申大爷可混得不见强,因为他跟独角牛作了对,各地全都不许他保镖,他又打过两回官司,也没有人请他护院了。他只在家里招了几个徒弟教教,可是徒弟们也都不给他钱,他的媳妇倒是进了府衙,伺候知府的夫人跟少奶奶去了。他有时也在街上练练拳棒,卖他那吃了倒泻肚了的“金刚大力丸”,也没有甚么人买,他还得时时提防着群雄镖店里人给他起哄,时时得准备着跟独角牛的人打架。”

  铁芳冷笑着说:“我离开洛阳才半年多,想不到都变了!”

  剃头的人一边给刮脸,一边说:“可不是!甚么都变了!大相公,如今您一回来,城里城外一定有不少的人喜欢,至少也得把独角牛锁住一点,他不敢再那么吹牛皮了!他也不能再欺负人啦!可是大相公!话我可是不该说,因为我常到独角牛的镖店跟家里去剃头,我也常到府台衙门去剃头,他们在背地里说话不避我。”

  铁芳惊讶着问说:“怎么这里的知府也认得我?”

  剃头的人说:“不认识大相公,大相公走了两个月他才来上任的,可是他一来到衙门,就跟人打听本地的绅士都有谁,自然,义佩公的大财东,望山村韩家,他是不能不知道了;尤其大相公您是老善人才去世,就散尽了家财走的,谁能够不谈论您呢?有的说您是修道成仙去了,有的说您在别处又置了大宅院,还有的说您在灵宝县……这多半是刘昆跟独角牛给您造的谣,新近更有人说您是在甚么西凉国招了附马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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