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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三


  铁芳又回到屋里,这里除他之外,只剩了那飞虎鲍坤,铁芳对他那四个弟兄在天山冰雪间死伤之事,及自己救了“瘦虎常明”,都一个字也没提。他如今已看了出来,吴元猛不过是个有势派的强盗,一个酒色之徒,臂力却实在不小,自己刚才努力持锤,尽力抵挡。虽然没显出软弱来,可是现在右腕还发酸,连茶杯都不敢拿,因为怕被鲍坤看出自己的手颤。

  鲍坤对他很具恭维,并说了这里的许多事情。原来吴元猛现在手下养着镖头,小伙计,仆人,不下二百人,山上还有五六十名喽啰,这里也有七房姬妾,二十多个丫鬟,他结交官府,收纳江湖流浪的人,每个月的开销很大,光指着镖店的买卖是不够的,所以他不得不趁着风雪,或是雨天,昏夜,在甘凉迈上作些无本钱的生意。但若是熟朋友保的镖,为了江湖规矩,他又不能染指,因此外强而中干,只马百万一处他就欠了四百多万两银子的债。

  因此,他才要打劫钦差玉大人,这不仅是为报仇,主要的还是为获得玉钦差的财物。

  铁芳就说:“玉钦差是一位清官,这次出来又害了很多日子的痛,他哪里有甚么钱?”

  鲍坤赶紧拦住他,悄声嘱咐说:“你若这么一说,吴太少爷他可就不交你这个朋友了!他本来以为你是为这件事才来的,他猜想你也是想作玉钦差这号儿肥买卖,但你一人不能下手,你才由迪化跟到此地,来与他搭伙。他因为佩服你的武艺,知道你能帮助他,所以才跟你论弟兄,赏给你这么大的脸,你若是先泄了劲,他可是要恼了,你想离开凉州都不能!”

  铁芳愣了一会,就发出一声冷笑来,自己把心一狠。

  鲍坤更秘密地说:“你自己估量着,你能够敌得过吕通海不能!”

  铁芳就问说:“你问我这话又具甚么意思?”

  鲍坤用极小的声音说:“刚才你能敌住了吴少太爷那一锤,就可见你的武艺在吕通海之上,别看今天这桌酒筵是为了请他方摆的,可是吴少太爷心里也念着你呢!他这次保着百万两的镖银来到此地,一半交在这里,一半还要解往西去的,因为路径不熟,打算把镖托付吴少太爷给送了去,可是少太爷没答应,大概还得他亲自保着镖往西走。这也是一件肥买卖,但碍着面子,少太爷又不能劫他,他的双钩又比我还厉害,别人也不能干,大约这件事,将来少太爷也要派你去办。你如若办了这两件事,你就可以称是他的头一个膀臂,甘凉这上,他是老大,你就是老二,连我都得沾你的光!”

  铁芳听了这话,自己认为真是污辱,但却做出微笑来,不说甚么。心中又计算了半天,才又问说:“元猛的父亲黑山熊,到底是住在哪里?”

  鲍坤说:“他本是住在鬼眼崖,那里有很大的庄院,住着二十多家,都是抢来的老婆,所以也就成了个小村落。可是这些年,他被玉娇龙逼得不敢在那里住,东藏藏西躲躲,比兔子还可怜,听说玉娇龙死了,他才又回到鬼眼崖。”

  铁芳就说:“鬼眼崖定是一座很高的山峰?”

  鲍坤摇头说:“倒不是,鬼眼崖离这里不过八十多里,出城往北,那里就有一座山口,名叫恶蟒坡;进了恶蟒坡转过两道山环,是狼牙峰,爬过了狼牙峰就是鬼眼崖,下面有一片低谷,夏天山上的雪化了,在那里成了一道河,那里就是咱们这位少太爷的生长之地。”

  铁芳说:“好地方!将来我得去看看!”

  鲍坤说:“现在那里遍山遍野都是冰雪,很不好走。”

  铁芳又说:“我听说黑山熊还有一个美貌的太太,是早先这里凉州知府之妾。”

  鲍坤急忙摆手说:“快别提!快别提!”

  铁芳问说:“为甚么别提?”

  鲍坤说:“少太爷他们最忌讳人谈论这件事,假若有人背里谈说,被他听见,他都能够立时翻脸,不认得朋友!”

  铁芳愁闷了片时,就突然又问:“那个甚么金大娘!……”

  鲍坤说:“得啦!你既然知道,那就不用提了!”他急摆了摆手,立刻就站起身走到门旁,惊慌着向外去张望。

  这时铁芳简直木然在椅子上了,他想不到飞虎鲍坤竟然又说:“粉菊花有个干姊姊,名叫柳素兰,早先是妓女,后来嫁了山舟县一位大绅士为妾,有一次吴少太爷看见她貌美,就硬派了人把她抢到鬼眼崖,为这个女子,少太爷与他爸爸竟几乎反目,黑山熊那老东西真不是个好货!后来这个女子也就被送到了城里来了,住在金大娘那儿,你没听见那黑房子吧?那是今年春天才落成的,少太爷出的钱,一半是为金大娘盖的,一半是为她,她是甘凉这上头一个美人儿!嘿!粉菊花若是来了,我还可以看看她呢,我只见过她一次,只那一次,我就一辈子也忘不了!”

  铁芳又问:“吴元猛为甚么也去金大娘那种地方呢?……”

  鲍坤还没有回答,忽听窗外有脚步之声,吴元猛与朱逢源又一同进屋来了。

  吴元猛此时精神百倍向铁芳抱拳说:“对不起!叫你在此等候了半天,大概又快吃晚饭了?”

  铁芳摇头说:“我不在此叨扰了,天已不早了,我还要去找店房。”

  吴元猛笑着说:“你来到凉州见了我,还愁没有地方住?你喜欢住在这里,我就叫人给你收拾出屋子来,你若是愿在镖店里住,也可以,那里热闹。”

  铁芳说:“我这个人倒是不喜欢热闹,我也不惯打搅人,我觉得还是住在店房里随便一些。”

  吴元猛说:“好!”向鲍坤说:“你叫人去告诉广隆店,叫他们给留下一间好房子,说是我的话!”

  鲍坤答应了一声,就出屋去了,吴元猛又向朱逢源看了一眼,朱逢源便也走出屋去。这里吴元猛就与铁芳倾心密谈,果然就是刚才鲍坤所说的那话,是要叫铁芳帮助他,等玉钦差离开凉州之时,下手打劫,铁芳完全答应,吴元猛十分喜欢。当下又谈了多时,铁芳才告辞离开了这里,吴元猛约他明日再到这里来饮酒,并派了个仆人送他去住店房。

  此时天色已经黄昏了,北风吹来似乎是很猛烈。出了这条街,就望见了府衙,那里有许多官人往来送巡,门前并栓着十多匹健马,形势是十分的森严。有这些人保护着玉钦差,倒使铁芳稍稍放了心,可是自己的心里另有些事,觉得是非得暂忍屈辱,徐徐办理才行,他沿路很留心这城中的街道,走不多时,便来到了广隆店房。

  还没进门,就见有一个人迎过来,同他请安,说:“王大爷!我把你老人家的马已经送在这儿来啦!你老人家的行李也送在这儿来啦,今天,我初见你老人家的时候,是不识得你老人家,你老人家也踢了我,端了我,得啦,你老人家就大人不见小人过了!”

  铁芳看这人就是那个土蛋刁三,便一笑没说其么,遂走进了店房。

  吴元猛派来的那个仆人,进店来就喊:“谢掌柜!少太爷叫你预备的那间房子,你没给预备下吗?”

  当时就由柜房里跑出来青布面羊皮小帽子的谢掌柜,连连说:“预备好啦!早就预备好了!”于是他先向铁芳弯腰点头,便带他到了一间敞亮而整齐的北屋里,早已升上了火,点上了一枝羊油蜡,温暖如春,亮如白昼,随后还跟进来两个店伙殷勤伺候,行李也送进屋来了,铁芳就交待预备饭。

  少时菜饭端送进来,有很肥的羊肉,有碗大的鳗头。铁芳自从春季离家,颠沛飘泊,连伤带病,母死父亡,种种的苦难,今天才算享了福;但他的身子却如处虎口,时时不安,心中犹牵挂着很多的事。时时泛想,而更有一种愧恨,觉得今天的事虽然是自己别有用意,不得不与那些盗贼应酬、装假,但自己生平也没作过这样的事,真觉得十分羞辱!当下他把那仆人遣了回去,谢掌柜叫伙计给他送来一壶茶,就也走了。

  他就躺在炕上思索办法,却又对于府衙内住着的那位钦差有一些不放心。他就想:府衙里面防卫得虽很严紧,吴元猛又说过绝不在凉州城里下手,以免旁人说是他干的。但如今我说的既全是假话,他们岂能又尽是实言,他手下不能没有几个飞担走壁的人,难免今夜不到府衙去作甚么打算,再说,那个金大娘,我也得去看看她。

  于是他把衣棠扎束好了,等待时间,听见街上的梆锣敲过了三更之后,他就披上了大皮袄,暗藏着宝剑,熄灯就走出了屋。各屋中的人都已睡了,天色阴沉,北风剪剪,像是又在酝酿大雪。院中一个人也没有,他悄悄地走到店门旁,用手摸了摸,锁得很结实,他就抓起大皮袄,飞身上墙,跳到了街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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